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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2页)

“那么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曾先生得意之至,说:“我是真找到你了。你说是不是?”

看见父亲心情兴致这么好,孩子们真快乐。

曾太太向丈夫说:“孩子问你呢,你好好儿告诉她呀。”她又向木兰说:“好孩子,在过去这四、五天,我们一直不停的找你。”

曾文璞的感觉得意自有其理由。找到木兰是很不简单的事,但是做得漂亮。一个人做事做得成功,做得出色之后,那种得意的感觉,他一样也有。可是找到一个十岁年纪就能鉴赏古物的小女孩子,他可就觉得欣喜欲狂了。

曾家原来也是在还乡的途中,回到山东泰山下的泰安县,他们离开北京已经有五个礼拜了,在天津迟迟不能成行,就勾留了半个月。他们到沧州以下运粮河边上一个村子时,曾先生离船登岸,看见茶馆儿的墙上一张黄纸告白,上面是手写的字。启事人的姓名地址引起他的注意。冯舅爷是顺着运粮河一直步行走往德州的,所以随时停下来找木兰的线索,在渡头和村子的茶馆儿里,他都贴上如下的告白:悬赏寻找迷失女童启事敬启者:女童姚木兰,年十岁,身穿白衫红裤,眉清目秀,发乌黑,梳辫子,天足,脸盘小,皮肤细白,身高三尺,北京口音。不慎在新中驿与河间府中间路上走失。若有仁人君子报知此女童下落者,酬银伍拾两,携带归来者,酬银壹百两。苍天为证,决不食言。

北京马大人胡同杭州三眼井双龙茶行  姚思安敬白临时住址 德州长发客栈看完启事,曾文璞不由得喊道:“这是老朋友姚惠才找他的小女儿呢!”上面写的北京住址正对,他也曾听说他在杭州有药铺茶行。女童的别致的名字更不容易有雷同的。他回到船上向太太说知此事,并且说那位小姐何等聪明。曾太太说在天津附近能自己全家人口平安熬过那些日子,真是福气。

因为曾文璞原籍山东,德州又在山东境内,他想到一个很简便的方法去寻找木兰。再者,他是坐京官的,必要时,可以对地方官动点儿势力。他知道青帮在运粮河上有一个严密的组织,凡是绑架、拐卖、偷窃,都在他们管辖之下。倘若有人丢了一只表,能及时找到路子,几分钟之内就可以物归原主。山东的土匪其组织之严密,就像山西的钱庄一样。并且在早年,钱庄可以派车运银子,安然穿过盗贼猖獗的深山密林,所需要的就是那种秘密组织在北京的机构发的一个盖印签名的安全通行证而已。一路的贼匪见了通行证上的印记绝对遵从。土匪的规矩是一批货物的通行税只征收一次,比当时的政府还有信用。他们是一诺千金,说一不二。

所以木兰若真是被贼匪拐带,一定送到运粮河上,十之八九要带到南方,因为那里少女在市场上价钱很高。而德州是那批匪帮活动的主要中心。

他们一到德州,曾文璞立刻到长发客栈,盼望找到友人姚思安。店东说姚家已经离开了六、七天,不过留下了二十两银子和本城钱庄的一份汇兑票,只要孩子寻获,即可兑现付款。还在钱庄留下一张全家的照片儿。

随后,曾文璞又到一家酒馆儿,暗中把自己的官衔名片给掌柜的看了一下,说明他吩咐要办的事。不久,掌柜的带来一个帮会的人见他。半用势力,半用贿赂,曾文璞让那个人带他到帮会中一个小头目的家里,把走失的女童的姓名、住址,及其本人的外貌特点等告诉了他。

曾文璞说:“几天以后你若不把孩子给我带来,我可吩咐县官儿把你当义和团逮去关起来。”

那个人说他看见那寻人的告白了,但是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们自己人的手里。他答应给查查,一有消息,就去回禀。曾大人答应会重重的赏他。

接连两天两次到酒馆儿去,曾文璞也没得到消息。可是他决不就此罢休。

第三天,有了千真万确的消息,说木兰就在德州附近。

其余的事就没有什么麻烦了。他赏了那个报信的小头目五两银子,答应交孩子时再付一百两。那个人迟疑了一下,一想自己一点儿事也没有费就得到了五两银子,确是走了一步好运。可是再想到,若再得一百两银子,可真该谢天谢地了,不过那也只是寻人告白上写的数目而已。

木兰静静的听着,就像听拿她自己做受难人物的神仙故事一样。曾太太说错的地方儿曾先生就插嘴改正。正在这个当儿,一个身体颀长骨肉匀停的少妇从岸上走上船来。带着一个六岁的孩子。这位少妇脚很小,裹得整整齐齐的,但是站得笔直,穿着紫褂子,镶着绿宽边儿,没穿裙子,只穿着绿裤子,上面有由黑a字连成的横宽条儿。裤子下面露出的是红色弓鞋,有三寸长,花儿绣得很美,鞋上端缚的是白腿带儿。

就因为大多数女人的脚,无论在大小上,在角度上,都不中看。所以裹得一双秀气娇小的脚是惹人喜爱的。小脚的美,除去线条和谐匀称之外,主要在于一个“正”字儿,这样,两只小脚儿才构成了女人身体的完美的基底。刚走上船的这位少妇的脚,可以说几乎达到十全十美的地步——纤小、周正、整齐、浑圆、柔软,向脚尖处,渐渐尖细下来,不像普通一般女人的脚那样平扁。木兰由靠近船后的门乍看见那一双脚时,她的心惊喜得跳了起来,因为她一向喜爱那种小脚儿,她母亲最初要给她裹小脚儿,她父亲看了梁启超的“天足论”,并对于当时在北京及其他各地流行的新学说非常向往,坚决反对给木兰缠足。这是当年跟西洋文化接触之后,影响中国人实际生活的一件事。木兰听从了父亲的话,但在心里仍然悔恨没有裹小脚儿。

这位年轻妇人桂姐就是一个美丽动人的例子。当然她的美并不全在脚上,她整个身段儿都加强了她的美,就犹如一个好的雕像偏巧又配上一个好座子一样。她那一双周正的小脚儿使她的身体益发妩媚多姿,但同时身体仍然稳定自然,所以无论何时看,她浑身的线条都不失其完美。女人穿上弓鞋走起来,主要是在两个高出的后跟上,所以完全与西洋的高跟鞋效果相似。女人穿上高跟儿,走起来步态就变了,臀部向后突出,要想不直立,决不可能,若想像穿平底鞋时那样懒散萎靡邋遢的样子,决办不到。桂姐真是够高的,头与脖子都好看,上半身的轮廓成流线形,丰满充盈,至腰部以下,再以圆而均衡对称的裤子渐渐尖细下去,而终止于微微上翻的凤头鞋的尖端——看来正像一个比例和谐的花瓶儿,连日观之不厌,但觉其尽善尽美,何以如此之美,却难以言喻。一双不裹起来的大脚,把线条的和谐则破坏无余了。

木兰第一眼瞥见桂姐美丽的印象正是如此。在女人的天性之下,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后来,桂姐开始说话或是微笑之时,她才发现桂姐的嘴稍微嫌大了一点儿,这算个缺点。她说话的声音天生的洪亮清楚。

桂姐是曾文璞的姨太太。在由丫鬟升做姨太太之前叫桂姐,现在孩子们应叫她姨妈。有的孩子还照旧叫她桂姐,她也不在乎。家里的用人当然叫她姨妈,或是钱姨妈,因为她姓钱。她是曾太太陪嫁过来的。因为曾太太生过两个儿子,又常常生病,桂姐又柔顺听话,由婢升做妾,也是自然不过的事。她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有丝毫的改变,因为在太太眼里,桂姐始终是她的丫鬟。桂姐二十一岁的时候儿,曾文璞生了一场病,偏偏这时候儿他太太又患血亏胃痛,只好由桂姐伺候老爷,侍奉他睡,给他洗澡换衣裳。二十一岁大的桂姐觉得跟男人这么亲近太不好意思,因为这是将来侍奉自己的男人的事情。这个男女之间的界限是必须严守的。曾太太想了个办法,就是在丈夫病好之后,把桂姐收过去做个二房。这样,桂姐一直在丈夫病中伺候才方便,当然丈夫也愿意。曾文璞病好之后,备办筵席,请亲戚,大厅的供桌儿上高烧红烛,曾太太十分喜欢。

现在桂姐是曾太太的伴侣,主要帮手,又是丈夫的姨太太了。你看女人可扮演多少不同的角色呀!

妻子就像鲜花儿,花瓶儿可以提高花儿的高贵美丽,也可以因为花瓶儿而将高贵美丽一毁无余。由于环境优裕生活安稳无虑,又因为她极有教养,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曾太太才有她的高贵尊严的感觉。她能读书写字,桂姐则不能,而且太太与婢妾中间的分别也是受地位人品决定的。太太可以穿裙子,为妾的只能穿裤子。桂姐聪明解事,决不敢僭越,存心抢曾太太的地位,或失去一丝一毫对太太应有的恭敬。原本是个丫鬟,现在心满意足,决不妄想变更什么身份了。

曾家的事一切规规矩矩,因为一切都正大光明。娶妾的麻烦并不在人,而是社会的看法;不是做丈夫的对此事的想法,而是他妻子对此事的想法,跟为妾者她自己的想法,而最重要的是社会对他们三方面的想法。

吃人家的饭不白吃,对人家有用处,就会觉得自己有身份,桂姐就觉得她在很多方面对曾家是很有用的。

桂姐也生过两个女儿,爱莲现在六岁,还有一个小的,才六个月。像做母亲做妻子一样,她也是又忙家事,又忙孩子。但和太太之间有这么一个差别:在吃饭时,她必须立着,伺候太太跟家里人吃饭,她的孩子则坐着吃饭。这并不算什么特别,因为在以前的官宦之家,姨太太不用说,即便是来自官宦之家的儿媳妇,也得遵守吃饭时伺候公婆的规矩;以崇孝道。不过这个规矩,对桂姐说,并不必太认真。有时别人吃完之后,她往往也就坐下吃。也有时候有别的仆人在一旁伺候,用不着她伺候,太太就让她坐下。于是她就拉过一条凳子来,侧身坐下,坐在女儿爱莲后头,忙着照顾孩子吃饭。她这样做,第一,表示她懂规矩;第二,照顾孩子;第三,表示自己并不贪吃。这时,太太总是说:“你自个儿得吃呀,吃完饭你还有事情做呢。”于是桂姐就吃一点儿东西,又照顾孩子喝汤,看他们要吃好才放心。等差不多全家都吃完之后,她才开始,吃盘子里剩下的东西。也许她早年当丫鬟要守这种规矩,老早已经习惯了;不过女人都知道吃饭时自己克制,一则是保持高尚的态度,也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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