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先生。」她说,他知道自己犯了错。
「村子里没人能兑换这个。」她说,抬头看他半晌。「整个村子加起来都没办法兑换!」她说道,笑了。那应该没事了,但「换」字却在脑海里不断回响。
「这钱没换过。」他说,但他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如果我住一个月,如果我住一整个冬天,能不能把它用掉呢?我在治疗牲畜时,总该有地方住。」
「收起来。」她说,又笑了,双手慌乱挥动,「如果你能治愈牛只,牧场主人就会付你钱,你到时就能付我钱了。你可以把这视为担保,但是快收起来吧,先生!我看得头都晕了……阿瑞!」她唤道,随着一阵冷风进来一名弯腰驼背、皮肤干缩的男子,「这位先生医治牛群时,会跟我们一起住。愿他工作顺势!他给我们保证金了。所以你就睡烟囱角落,他睡房间。先生,这是我弟弟阿瑞。」
阿瑞猛点一下头,嘟哝两句。他眼神呆滞。在伊里欧斯看来,这男人像中了毒。阿瑞又走出去,妇人靠近,语气坚定,低声说道:「他除了爱喝酒,没什么坏处。但除了爱喝酒,他也没剩下多少脑子了,酒吃坏了他大半个脑袋,也吃坏我们大半财产。所以,你懂吧,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就把钱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不会去找,但如果他看到,就会拿,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你懂吗?」
「懂。」伊里欧斯说:「我懂。妳是好心的妇人。」她在讲他,讲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她在原谅他。「好心的姊姊。」他说。这些话对他而言如此新颖,他从未说过或想过,他还以为自己是以不能说的真言说出。但她仅耸耸肩,带着一抹莫可奈何的微笑。
「好几次我都能把他的笨脑袋摇掉。」她说,又继续工作。
来到这庇护所,他才知道自己多么疲累。他整天都在炉火前与灰猫一起打盹,阿赐则忙进忙出,请他进食了好些次——都是贫乏粗糙的食物,但他全缓慢珍惜地吃完。当天夜里,弟弟出了门,她叹口气说道:「他仗着我们有房客,又会在酒店赊下一大串帐了。这倒不是你的错。」
「是。」伊里欧斯说道,「是我的错。」但她原谅了。灰猫紧靠在他大腿边做梦,梦境进入他脑海,在他与动物说话的低矮田野,那些暗郁的地方。猫在那里跳跃,有牛奶,还有深沉轻柔的兴奋。没有错误,只有伟大的纯真。不需要言词。他们不会在这里找到他,他不在这里,不须报任何真名。除了她、做梦的猫、闪动的火焰之外,没有别人。他走在漆黑道路,攀越死寂高山,但这儿的河流在牧地间缓缓流淌。
他疯了,而她不知道自己失了什么魂,才让他留下来,但她就是不怕他,也不怀疑他。就算他疯了又如何?他很温和,而且他出事前可能还很睿智。他也没那么疯,只有一部分、暂时的疯。他的一切都不完整,即便疯狂的部分亦然。他记不起自己告诉过她的名字,要村人称他「瓯塔客」。他可能也记不得她的名字,因他总是称呼她夫人——但这可能是出于礼貌。她也以礼称他「先生」,「阿沟」或「瓯塔客」似乎都不像适合他的名字。她听人说过,瓯塔客是一种小动物,有锐利牙齿,没有声音,但高泽上没有这种动物。
她也想过,也许他说要来这里医治牛只疾病,也是疯病使然。他看来不像别的治疗师,带着动物用的疗方、咒文与乳膏而来,但他在休息一、两天后,便询问村里有哪些牧场主人,随即出发,踩着阿帚旧鞋,拐着依旧酸疼的双脚。看到这一幕,她心头一酸。
他傍晚返回,脚步更为疲跛,阿三自然带他大老远走到长野,那是阿三大多数肉牛的所在地。只有阿杨养马,养来让他的牛仔骑。她给房客一盆热水和干净毛巾照顾他可怜的脚,然后想到问他是否要洗个澡。他的确想。两人将水煮热,注满旧澡盆,她进房去,让他在壁炉前洗澡。她出来时,一切已清毕抹净,毛巾挂在炉火前。她从不认识这么会照料事情的男人,又有谁料到一个有钱人会做这些?他待的地方没有佣人吗?他比猫还不麻烦。他自己洗衣服,连床单也洗。她还没发现他在做什么,他就已在一个晴天里,把东西都洗清晾毕。「先生,你不用做这些,我会把你的衣物和我的一并洗。」她说。
「不用了。」他以那恍惚的方式说道,仿佛不甚明白她所言何指,但又续道,「妳工作十分辛苦。」
「谁不辛苦?我喜欢做奶酪,这工作挺好玩。而且我很强壮。我只担心老了以后抬不起桶子和模子。」她把浑圆结实的手臂露给他看,握紧拳头笑道:「五十岁了,还不赖!」如此炫耀有点蠢,但她以强健的手臂、经历与技巧为荣。
「工作顺势。」他庄重说道。
他对她的牛很有一套。他在家,她也需要帮助时,他便取代阿瑞。她边笑边告诉朋友阿黄,说他比阿帚的老狗还会对付这些牛。「他跟牛说话,我发誓那些牛真的在考虑他说的,那小母牛还像小狗一样到处跟着他。」无论他在山间如何对待牛群,牧场主人都渐有好评。他们当然会牢牢抓住有益的希望。阿三的牛群死了一半,阿杨不肯透露失去多少牛。牛尸横遍野,要不是天气冷,沼泽早就尸臭熏天。水得煮沸一个时辰才能饮用,只有她这口井和与村庄同名的井例外。
一天早上,阿杨的一名牛仔骑着马,牵着上鞍骡子,在前院出现。「阿杨大爷说,瓯塔客师傅可以骑马,到东野有十至十二哩路。」年轻人说道。
她的房客从屋里出来。那是明亮多雾的清晨,晶亮水气隐藏沼泽,安丹登山在迷雾上飘浮,在北方天空映照下,成了庞大破碎的轮廓。
治疗师二话不说,直接走向骡子,其实该说是马骡①,因为是阿杨的白马和阿三的大母驴所生。它皮色杂中偏白,年幼,有张漂亮的脸。他走上前,对着它细致大耳说了些悄悄话,搓搓它的顶毛。
『注:骡(mule)为雄驴与雌马交配而生;马骡(hinny)则为雄马与雌驴的后代。』
「他都会这样,」牛仔对阿赐说:「对它们说话。」神情颇乐,但语气轻蔑。他是阿瑞在酒馆的酒友之一,以牛仔而言,还算是正派的年轻小伙子。
「他有医好牛只吗?」她问。
「这个嘛,他是没办法立刻治愈牛瘟,但如果他在牲畜癫痫发作前赶到,好像就能治;还没感染的,他说可以不让它们染上,主人便派他在山里四处走动,让他尽力而为。但很多还是等不及就死了。」
治疗师检查肚带、放松皮带、爬上马鞍,技术并不娴熟,但马骡没有抱怨。它转过乳白色长鼻和美丽眼睛来看骑士,他微笑。阿赐从未看过他微笑。
「可以走了吗?」他对牛仔说。牛仔对阿赐一挥手,他的小牝马一喷气,立刻上路。治疗师随后跟上。马骡步伐大且流畅,白色皮毛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阿赐觉得仿佛目送一位王子启程,像故事般,马背上身形越过光亮迷雾,穿过朦胧褐黄冬原,在光芒中渐渐淡逝,消失无踪。
牧地工作很辛苦。「谁工作不辛苦?」艾沫儿曾问,一边露出浑圆强壮的手臂,坚实红通的双手。牧场主人阿杨寄望他待在草原上,把当地大牛群的每一头活牛都摸完。阿杨派两名牛仔随行,他们以布匹及半顶帐棚约略扎了个营。沼泽上没东西可烧,只有细小断枝与枯死芦苇,营火仅勉强能煮水,更别说供人取暖。牛仔骑马在外,试图围聚牲畜,好让他一次处理一整群,不必在干燥多霜的牧草地上奔波,追踪四散觅食的牛只。牛仔无法让牛群长时间聚集,便对它们发怒,也对他无法加快动作而生气。他觉得奇怪,牛仔竟然对动物没耐性,待之如物品,宛如绑筏工在河里处理木材,只凭蛮力对付。
牛仔对他也没耐性,总是催他加快速度,交差了事。他们对自己、对人生,也没有耐性。交谈内容,不外乎拿到薪水后,要到欧拉比镇做什么,他听说不少欧拉比镇的妓女,如小菊、小金,还有「火热小丛」,他们这么称呼。他必须与年轻人同坐,因为三人都需要自火堆取暖,但牛仔不想让他在那儿,他也不想和他们共处。他明白,他们对他这个术士有种莫名害怕,与一份嫉妒,但最严重的是轻蔑。他年老、是外人,不属于他们。畏惧与嫉妒他都知道,且退避三舍,轻蔑,他也记得。他很高兴自己不属于他们,也高兴他们不想对他说话。他害怕对他们犯下恶行。
他在冰冷清晨起身,另两人还在被窝蜷缩沉睡。他知道附近牛群何在,便自行出发。如今他已十分熟悉这种牛瘟,双手察觉病症时会感到一阵灼热,若病情严重,他还会反胃晕眩。他走近一只躺下的阉牛,已感昏眩恶心。他不再靠近,只说些祝愿安然往生的话,便继续前行。
虽然牛群野性难驯,从人类手中仅得阉割与杀戮,它们却任他穿行其中。他乐于感受它们的信任,有种自豪。他不该自满,但他的确自豪。如果他想碰触其中一只大牲畜,只要站在它身旁,稍微以它们不懂的语言说话即可。「乌拉。」他说,念出它们的真名。「伊鲁。伊鲁亚。」它们站立,巨硕而无谓,有时一只牛会久久凝视他,有时一只牛会迈着悠闲、松缓、尊贵的步伐来到他面前,对他摊开的掌心喷气。所有前来寻他的牛,他都可以治愈。他将手放在牛身上,放在硬毛、热躯及颈上,将治愈的力量传到手中,一遍遍复诵力之词。一会儿,巨兽便摇摇身躯、略微甩头,或踏步离开。他则垂下双手呆立片刻,耗竭而空白。接着另一只上前,巨大、好奇、羞怯、皮毛泥泞,带着体中流窜的病症,在他手中像一阵刺痛、麻痹、热流,一阵晕眩。「伊鲁。」他会说,再走向牲畜,双手放在它身上,直到感觉一股清凉宛如山泉流洩而下。
牛仔正在讨论食用死于牛瘟的阉牛肉是否安全。带来的存粮原本就不多,如今更所剩无几,他们不想上马奔走二、三十哩补充粮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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