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的父皇──大昭第七代君主萧琰箭术通神,仅仅一箭便洞穿了他的心口,用最乾脆的方式了断了他的痛苦。但萧宸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是:他本已随那一箭彻底消散的意识,却又在一片蒙昧中重新聚了起,像是在回应他死前强烈的依恋与思念那般,让他化作魂灵来到了已回归中军大营之中的父皇身畔。
从他离宫出外、到死于阵前,之间虽迭经波折,实则却不过短短半年光景。然而,当摆脱了肉体桎梏的他终得以魂灵之姿「看」清心心念念的父皇时,却赫然发现记忆里正当春秋鼎盛的俊伟面庞已然露出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老态;理应漆黑如墨的发丝,亦已于两鬓处染上了点点霜白。
仅仅半年不见,未及不惑、又一向调养得宜的父皇,竟已苍老若斯!
意识到可能的原因为何,萧宸只觉魂灵一慟,难以言说的哀戚与自责随之涌上,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跪在了帝王身前,头颅一低就想靠上父皇腿间、一如旧时那般承欢膝下以为安抚──
可换来的,却是他的脑袋瓜子虚不着处地径直穿过了父皇肉身的可悲现实。
即便魂灵未散、意识仍在,如今的他,也不过是一缕见不到、摸不着的幽魂罢了。无论心中有再多的自责、懊恼和悔恨,都已无了弥补偿还的可能。
望着帝王沉着俊伟的面庞之上笼罩着鬱气的眉眼、和身侧两隻青筋賁张的拳头,萧宸犹自不死心地尝试着探手抚平,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自己的魂体穿过父皇的身躯,而连分毫波澜都不曾惊起。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却仍让少年苍白的魂灵一时心痛如绞,却终究只能在无数次的徒劳后选择了罢手。
他从来不想认命,却不论生前亦或死后,都不得不屈服在命运的作弄之下。
──这一刻,儘管萧宸甚至是有些恨的……对于那冥冥之中留存住他魂灵的力量。
如果看得再多都无法干涉、更无力改变,让他魂灵重聚、意识復甦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已经累积了半生的认命与不甘,好不容易一死得了解脱,为何却连死后都不得安寧?
但纵有再多的质问与怨愤,他能做的,也仅仅是徒劳无用的宣洩罢了。
到头来,他仍旧只能强迫自己收拾心绪,看着父皇强忍哀慟于中军坐镇指挥,运筹帷幄之中、将来犯的北雁精兵一点一点逼入了绝境。
──这场填进了萧宸性命的仗,并没有持续太久。
寻衅起事的虽是北雁,大昭方面却远没有表面上那样被动。
事实上,自十八年前驱逐北雁克復全境以来,萧琰虽致力于让久经兵祸的百姓休养生息,对这个北方强邻的防备却从未轻忽。更甚者,这个雄才大略的七世国主心底,其实一直期待着这一仗的到来。
萧琰明白,要想让大昭国祚绵延、长治久安,就必须将这个曾一度佔据了大昭近半国土的强邻彻底打疼打残,所以十八年来一直养精蓄锐、厉兵秣马,就为了能在时机到来之际打出漂漂亮亮的一仗,彻底根绝这个名为「北雁」的隐患。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他筹谋多年的这一场仗,却成了某些人借刀杀人的利器,趁着他忙于军务无暇分心的当儿设计套住了他的宸儿,一环扣一环地,生生将他最为疼爱也最为愧对的娇儿折进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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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萧宸对「痛楚」二字最深的记忆,来自于六岁那年的那盘桂花糕。
那盘桂花糕,带给他的不仅是持续了三天三夜之久、彷佛有无数把刀子在咽喉肚腹里割划翻搅的痛,还有此后十一年间时不时便要来上一回的高热,以及再也禁不起些许疲惫的病弱躯体。因为那盘桂花糕,身为嫡长子的他,从父皇寄予厚望的麟儿沦为了只有靠诸般药物将养着才能活下去的病秧子。纵然父皇对他的疼爱眷宠只有更深,望着他的眼神却只剩下了怜惜与歉疚,再没有他六岁前的那种殷殷寄盼与期待。
眼看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开始读书习武、茁壮成才,他不是没有过羡艳、不是没有过失落。尤其十二岁那年、仅比他大了半岁的大哥都已在父皇的令下开始接触政事、入朝办差,他却依旧出不了门、见不了风,心底的不甘、无措跟茫然,更几乎要将他淹没。
萧宸不是不想努力,也确实试着努力过;可当多花了一个时辰读书、代价便是五天的昏睡与高热后,他的满腔抱负与志气,最终也被眼前的现实生生磨了尽、浇了熄。
──更别说是他从昏迷中醒转后最先望见的、父皇泛着血丝的双眼,和几乎称得上蓬头垢面的仪容了。
看着从小将他放在手掌心上呵护疼爱的父皇痛心难受、自责懊悔的样子,萧宸纵有满腔不甘,也终究没法再不管不顾地恣意妄为下去。
他只能学着认命、学着接受。
能够放宽心就放宽心;放不宽就自我说服。他告诉自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纵然失却了父皇寄托在他的名字里的期望,却收获了帝王家难得的亲情。他用手足们的兄友弟恭、姨母的关怀备至,和父皇的万千宠爱来说服自己「没什么好不甘的」……直到连他自己,都将这些话当了真。
然而,这世上的事,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终究真不了。
在他因故摆脱了缠绵多年的病痛后,这一派「和睦温情」的假象,终究以最最残酷的方式在他眼前揭了破。
感受着从鼻腔、咽喉到胸腹的灼烫干渴,和自污血干涸的十指与筋骨寸断的四肢不断传来的阵阵钻心痛楚,萧宸曾经以为「痛入骨髓」不过是一种夸饰又或譬喻,却直至此刻,方知这世上真真是有这样深入骨髓、让人恨不得一死了之的疼。
但四肢俱废、下巴也被人卸了去的他,连咬舌自尽以求个痛快,都无法如愿。
现下的他唯一能做的,也仅是努力忍受着痛楚,在束缚、支撑他身躯的木桩上继续苟延残喘而已。
看着两里之外气势森然、行容严整的军阵、半空中飘扬的玄朱旗帜,和那个被拱卫在重重队列中央的、模糊却熟悉的身影,萧宸只觉一股酸楚委屈骤然涌上胸臆直冲鼻间,干裂发红的眼角,亦随之淌出了两道怵目惊心的血泪。
「父皇……」
因干渴而嘶哑微弱的嗓音,艰涩得连这样简单的两个字都难以辨明……「宸儿……好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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