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冬至,所以南街上的人明显比平时少了很多,店铺基本都关了门上了锁,就连小摊贩都早早回家祭祖去了,这条新安城最繁华的街市一反常态地显得有些空旷。
程牧游策马徐徐前行,他走得很慢,像是在享受难得的休闲时光。可是阳光落在他的脸庞上,照亮了眉心深处的一丝愁容,将他的内心里的仓皇明明白白的昭示出来。
“螟蛉、螟蛉、螟蛉”他反复模仿崔珏的语气念着这个词,“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最后会露出那样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要是当时能把生死簿抢过来看个清楚就好了。可惜现在崔珏已回地府,说什么都晚了。”
念及此处,程牧游后悔不及,眉间的纹路更深了,印在他冷峻且棱角分明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多了一层生人勿进的清冷。
“算卦了,批阴阳断五行,测风水勘六合,看掌中日月,拿袖中乾坤,不准不要钱。”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旁传来,程牧游扭头,看到一个身着墨色衣衫的老婆婆坐在一把破旧的马扎上,她的头发被风霜染成了灰白色,乱蓬蓬的贴在耳边,一张消瘦的脸灰里透着黄,皱巴巴的,像一块老树皮般干燥皴裂。
不过,她的一双眼睛却闪着亮光,看起来神采奕奕,即便眼角早已布满了细碎的鱼尾纹。
她的身旁立着一根幡旗,上面只简单的写了一个“卦”字,旗子被风吹的“哗啦哗啦”作响,旗杆左晃右晃,似是经不起寒风的肆虐,摇摇欲倒。
就在程牧游骑马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细长的旗杆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夸啦”一声折为两段,朝着老妪的方向倒了下去。
程牧游心中一惊,身子已从马背上跃起,他在空中做了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赶在旗杆砸到人之前握住了它。
“婆婆,”他弯腰扶起吓得跌倒在地的老婆婆,把幡旗交到她手里,“今天是冬至,街上没几个人的,您还是早点回家吧,不要坐在这里受冻了。”
老婆婆把幡旗放在地上,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胸口,过了一会儿,才起身对程牧游道谢,“年轻人,谢谢你了,今天若不是你出手相救,老朽恐怕就没命了。”说这话时,又一阵冷风迎面吹过,她“咳咳”干咳了几声,又接着说道,“不过我能赚一点就是一点,儿子不成器,儿媳跟人跑了,家里的孙女儿还要靠我这把老骨头养活呢,哪里能说回去就回去呢。”
说完,她又颤颤巍巍地把剩下的半截幡旗在地上插好,重新坐回马扎上。一手掩面,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见她这幅模样,程牧游心中腾起一股不忍,他把手探进褡裢,抓住里面那吊冰凉的铜板。可是转念一想,又怕伤了这老婆婆的自尊,便抬腿在另外一只马扎上坐下,将手摊开伸到她面前。
“婆婆,既然都下马了,不如您帮我算上一卦,看看我的命数如何?”
老婆婆眼睛都没抬一下,就笑着说道,“公子额头宽广,天中饱满,气色明亮,印堂平满,且鼻梁挺直,山根隆起,想必手中必握官权。再说公子的眼睛,藏真光而不露,既长且秀,是洞察真伪之眼,所以老身推断,您就是新安城的县令程大人。”
程牧游淡淡一笑,口中道,“婆婆这卦倒是算的准,在下确实是新安县令程牧游。”可是他嘴里虽这么说,心中却仍是不信,他知道自己这身穿着打扮,被人猜出真实身份并不困难,再者,这婆婆很有可能在哪里见过他,早已知晓他姓谁名谁,方才只不过是从面相上故弄玄虚的说出来罢了。
老婆婆像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她眯眼一笑,接着说道,“公子的母亲走的早,您是被令尊抚养长大的,后来娶妻生子,只是发妻又在几年前撒手人寰。不过现在倒是苦尽甘来,有美妾在怀,又有稚子绕膝,可谓是夫妻和睦、父慈子孝了。”
说罢,她又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堆程牧游的家事以及他判过的案子,不知不觉竟也说了有半个时辰。
程牧游频频点头,心里却仍不为所动,因为自己的家庭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新安城发生的案子,更是被口口相传,但凡在新安生活得久的,都有所耳闻,这算命的婆婆能侃侃而谈,也并不稀奇。
不过,他本来的目的也并非为自己算命,于是他又一次将手揣进褡裢,抓住那串铜钱,口中笑道,“婆婆说得不错,程某钦佩万分,只是今天是冬至,家里人还在等我,这吊钱您姑且收下,买些好吃的给孩子带回去,程某这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便站起身,又冲那笑眯眯盯着自己的老婆婆行了一礼,这才跃到马背上,抖动缰绳准备离开。
“大人,这些前事算不得什么,大人看不上眼老身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老身还有一样本领,天上地下只此一家,大人要不要听听?”老婆婆的声音夹杂在风声中,传递到程牧游的耳中。
程牧游扯住缰绳,回头看那张在寒风中显得更加苍老的脸孔,“不算前事?那婆婆算的可是来日?”
老婆婆咧嘴一笑,露出里面稀疏发黑的牙齿,“来日?老身已经说了,大人官运亨通,福泽深厚,不必忧心。”
程牧游眯起眼睛,目光落在被风吹的“哗啦哗啦”直响的幡旗上,上面那个黑色的“卦”字随着幡旗扭动,变成奇怪的形状,“前事来日都不算,人的一生也就说尽了,婆婆还有什么好算的?”
老婆婆敛起笑容,一字一句道,“我算的是死人的事,是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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