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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余音(第2页)

“莫非您要做这个研究?可能不会允许的……”

“不不,只是打比方!你听我说完!我意思是,是谁规定了doReme都是它们现在的音高呢?还不是人规定的。我们说跑调,偏离的是普通人熟悉的音高,跑的是十二平均律的调!但一些民间音乐的传承者,他们本有他们自己的音高,却因为世人已经习惯了十二平均律的缘故,他们要么把歌曲改为符合十二平均律的版本,要么让歌曲维持原本的律制,维持所谓奇怪、跑调、不被欣赏的样子,然后慢慢失传。”

我开始跟上她的思路了。

“无论是哪种方式,那首曲子实际上都死掉了。”

钟兴点点头,认可我所做的总结。她的眼神始终落在长笛之上。

“这两支笛用的是汉魏时期律制,很早以前就完成了被同化和扼杀的过程。”

晋泰始十年。

自帝受命而来,诸业百废待兴。异学会方才换血不久,却又出了此等朝臣私阅经卷、又盗重宝奔逃之事,让不知多少人如坐针毡。尽管被盗之物不过是顽石一块,不文不饰,火炼不化,又无甚用途,但毕竟有个不周山岩的名头,万一扯到天命之类的东西——皇上的面子可是不能丢的,真要怪罪下来,谁都得完蛋,尤其是这位魏朝就在统领异学会的祠部尚书。可是天枢他就是想不通了:区区一个协律中郎将,他冒着族诛的风险偷这东西干甚?

都知道协律中郎将列和近日与中书监荀勖在朝堂上就大晋该用何种乐律做了几番抗辩,你上奏、我上奏,相持不下;又将列和笛律与正律做了逐音对比,无论是所谓长笛清律,还是短笛浊律,都不能谐和。而荀勖所奏,是依《吕氏春秋》中的三分损益法所作正律,变调起来,也符合《礼记》中“还相为宫”的要求。按理说,列和应当心服口服才是。府中其余无用乐具,不合经礼,乃是魏时遗物,销毁也无不妥之处,除非……

莫非因为那列和是魏时旧臣?因当年他受魏明帝之命掌管笛声笛律,拜为协律中郎将,所以念着旧皇帝的好,哪怕魏律既无曲度规制,又无切实可循的生律之法,也不肯改换正律?所以要从府中偷件名头响亮的无用之物,自以为败了皇帝威风,真是令人不齿!祠部尚书念及于此,抚股长笑,赶忙起稿上奏说列和狗急跳墙如此如此,圣上大人有大量,自然不至于和小毛贼一般见识,就更不会再把那块石头和天命扯上什么关系了。脑袋终于保住了……

“所以我没理解……”我看着草稿纸上画满的表示比例的长短杠杠,问道,“您提到失传了很多律制,列和魏律甚至最早的周律……后世正律基本采用《吕氏春秋》中的记载等等……但为何只有这种正律有文字记载,还随时可以重现?其他这些难道没有记载吗?”

“不是没有,是当时的人根本理解不了。他们通过简单易懂的三比四来推导不同的音,正律使用此法,简单几句话就可以流传百世。而无理数?古人不会理解。使用无理数的音高,甚至任意取的音高,要么口耳相传,要么彻底断绝,无法复现。就算能出土当时的乐器,也都因为损坏而走音了。”钟兴晃了晃手中笛子,“异学会记载说列和盗了不周山岩,想必是用以铸这两支笛,让音律在物理上就保存千年、万年。”

“但是正律用到了一定的规则,而列和律没有规则……这么说还是正律合理一些吧?”

“你怎么就没听明白呢!”钟兴忽然提高了音调,“合理就代表可以消灭掉不同吗?我们熟悉的十二平均律用的是无理数,规则一样合理得很,对古人的正律来说不是一样跑调的,一样没法记录?还有三十一平均律你听过没?算了,你肯定没听过……”她此时又显得有些沮丧了,用笛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手心。片刻,她又说道:“真抱歉。我刚才态度不好。要不我再吹一首我那边的小曲,你听听看。”

我急忙连声表示没有关系,愿意听。

周有十二律。武王伐纣,先用七音。

蕤宾又称缪,乃是此七音之一。起初武王偶然寻得一音,音高夹在两黄钟正中,故以其为主音。与黄钟合奏,不能和,隐隐然有肃杀之气,使人胆颤心惊。故以此音为征战之用,以励军士。只是取黄钟、蕤宾之钟,衡其重量,不成比例,恐不能作口授之法传于匠人。竹磐凡器,终且朽坏,不能恒准。及至东周,礼崩乐坏,蕤宾绝。

他又怎会想到,随着无理数被发现,人们终于可以精确定位到两个八度的正中间呢?会知道三千年后方才流行的“三全音”吗?

钟兴似乎终于说够了,放我回去忙别的。我在返回的路上,仍思考着先前的对话。或许确实是我不懂音乐,不擅欣赏,或许的确每个律制都如钟兴所说有自己的色彩与感情,但我实在是觉得那首笛曲听不出调子来,不似现代音乐和谐动听,更别说情感共鸣了。我有些后悔在休息室和她搭话了。和我聊天真不是个好主意。

在这之后,我就没怎么和钟兴博士聊过。再一次听说她,是送一段音频去检查时,发现她已不在办公室。我于是向另一个同事打听。

“钟兴吗?她转走了,挺可惜的。”

“啊?为什么?”

“为了研究两个笛子,有些走火入魔了。总是拉着人给他们吹曲子,我们还有d级。虽然说权限上没有问题,但这个做法明显就不对劲。ISd就把她扣押了。”

“然后呢?”

“她也坦白了啊。总觉得这笛子来头都这么悲壮了,肯定还有别的异常性质,比如说精神影响什么的,让人,以她的原话就是,‘摆脱西方音乐的洗脑’。有意地想制造收容突破。”

“这很严重啊……”我想起上次的遭遇,忽然有些后怕,“那笛子有别的异常吗?”

“没有啊!不然她人还能没事?不管怎么说,俩笛子肯定不能要了,反正用途也不大。正好之前的蛇之手逮到了。给笛子做了测音之后,就用奇术仪式重铸,放到生产线上代替金刚钻头或者用作别的用途都挺好的。具体我也不知道了。”

“那钟博士呢?现在怎么样了?”

“考虑到贡献突出,只是记了处分。只是她自己也主动申请降职了。现在去数理那边当初级研究员,跟音乐或者民俗一点也不沾边了。”

“不让碰自己专业领域吗?也不至于啊!”

“是她自己不想。”

短暂的沉默后,同事又说:“她说看我们的反应,看来有些东西被淘汰终究是有道理的。世间万物不都是这样吗?”

我将昨天的咖啡倒进水池里,留下一条棕色的长痕,但最终还是什么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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