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我毕业的时候,老师还并没有失踪。因而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都不可能,也不应当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1999年,12月24日。千禧年在即,我受邀参与一场母校的纪念演讲活动。那天在惯例中的确会召开晚会,我丝毫没感到怀疑。搭乘第九路巴士时,我听见车厢里有数人在讨论长浜大学失火一事,未加理会。
随着太阳没入北山,晚宴结束,我根据请柬赶往了学校东校区2栋c座——也就是图书馆所在位置。到达地点,就当我发现大门前的封锁与告示,正疑惑时,老师出现了。他向我说明学校近期正在翻修,由他管理的某区域有特殊安排,需要我帮忙——我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于是跟随他前行。
一路走来,天渐渐黑了。我记不得路,只感觉周围的事物不断重复。我向他表示迷路了为何不求助,并质疑他究竟需要我为他做什么。于是他立刻将我带进了图书馆楼:也就是我们的出发地。我感到困惑,但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表达。
伸手不见五指。他突然停下来脚步,掏出一根蜡烛点燃。我问为什么不用手电筒或开灯,却没有得到回应。骤然,我看清图书馆已成废墟,四处都是漆黑的焦炭和坍塌的痕迹,才回想起前些日大学图书馆被烧毁的消息。老师把蜡烛放在地上,命令我坐下,观察并一一记录他的行为,言谈。
老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瓶纯黑的液体,接着倒在了自己的手上。
“这是影子墨水。”他面无表情地向我说道,“世界上最黑的物质,能绝对吸收所有光线与热量。没有生命能在这种物质中存活。这种物质只会在恒星生命的尽头才会生成——用最复杂的机器才能开采那些死骸的核心,凝结之影——但我们需要更纯粹的造物。接下来,需要燃起低温的火焰。它们是死的,以能量为食。只有被火焰锻造后,影子才会气化。而这种气体也是致密而锋利的。最终,等待漫长的时间,我们便会得到它。”
“彻底彻底的寒冷,如同不存在似的。接触墨水带来的不是肉体的毁灭,也不是任何程度上的痛苦。那是种……更深层的感受。或者说——死亡。”
夜,月已升起,狂风渐起。我感到一阵阵战栗,却感受不到恐惧,不能流泪。我甚至连话语都不能说出,只因为那个在烛光下舞动影子的人。深海般的没有声音。这并非寂静,而是一种人所不能感知的强力盖过了一切弱小震动。
老师在书写。从投影,到具象。他在地面上一遍遍描绘着同一个符号,用比黑更黑的颜色留下痕迹,手臂疯狂地旋转着。
“看吧!上前来,见证贤者之死,见证物质之世界如何灭亡!”墨水沿着他的胳膊蔓延,运动,逐渐把他的全部甚至地面都吞没,“庆幸吧,学徒。我的工作终于完成——我终生所追求的,短暂的渺小的一生创造的事物,将——”
……
次日,12月25日早间,昏迷的我被维修人员发现。官方说法中,我在进入长浜大学后便消失于监控里,而我的陈述中所说的“老师”,也在半个月前便已失踪。发现我时,图书馆楼,及楼内除我和那位老师所使用的手札外的事物均不复存在,不翼而飞。此外,一个由检验不出成分的颜料绘制的,半径约45公分的正圆形赫然印在地上,据说,校方尝试了多种方式清理或掩盖这个圆形,却不知怎的无法成功。
推掉所有媒体访谈后,我便离开了,发誓再也不会回到那里。后来老师后人根据其生前留下的遗嘱,想将手札赠予我,也被我坚定拒绝。
老师的事业,我再也没有拾起。不,我其实后悔过,甚至是很多次深夜里我想回忆起传授给我的那些知识,把它们写下来,保存给后来者。但我还是不愿。我不敢。有些知识,并不是庸人们可以接触的——哪怕这些庸人再怎么努力,传承了几代人的经验与知识,也没办法驯服不属于人的,来自虚空的力量。我们不是贤者。
在我的记忆深处,仍停驻在1999年那个疯狂的夜晚。呼啸的……风暴的宇宙的眼睛正在注视那里。身着深色长袍的人拥抱着自以为的力量,狂妄地向生养了创造了自己的理念发起挑战……凭什么!凭什么!……抱歉,我还是不敢相信。我怎么可能相信我的老师,那个从未失败的人会失败?为什么要我承认……要我承认我们千年的努力都是转瞬即逝的幻觉,连狄拉克之海上的一个涟漪都算不上?这就是结局?在地上画了一个他妈的圆?一个他妈的黑不溜秋的圆!
笑话。真是他妈的笑话。在我卑微的余生里,我注定接受永远的失败。败无可败!呵……幻梦。妄想。瞎扯淡。无可救药。它们比我们更真实更强大是好事,毕竟我生来就是为了做个圆规而已。
往好处想,现在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做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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