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有一本从黄山带来的化缘簿,说话有口音。”荪亚这才放了心,向丽华说:“虽然我已经结了婚,我们不能照旧做好朋友吗?我爱你,你也爱我。”
“你是不是和你太太离婚呢?”
“不,那不能。可是咱们俩可以不管这些事情,只享受快乐就好了。”
丽华长叹了一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当时那么多做丈夫的——有的是大官,有的是教授,有的是作家,都甩了自己旧式太太,另娶时髦儿的小姐。她上的那艺术专科学校有三个教授,跟太太离婚,娶了自己的学生。
他俩凄然而别。荪亚央求她再和他见面,再仔细商量一下怎样办才好,丽华答应了。
两天之后,出乎丽华的意外,她接到一封信,信上签名是“曾太太”,约她私下相见,信写得很客气,很简短,笔力遒健,不太像出诸女人之手。字有半寸多大,字体庄严大方,笔法奔放,字与字间,时有连笔,足见写信人潇洒豪迈。丽华大惊。荪亚曾经告诉她太太是旧式的乡下人,但是写信的人至少中文大有根柢。
丽华之急切于见情人的乡下太太,正如木兰之急切于见丈夫的情人。丽华推想这个太太若只是一个嫉妒无知的女人,她不会要求一见,一定只是鲁莽无礼的要求与她丈夫断绝来往。她觉得有点儿莫测高深,同时又有点害怕。她的命运是握在那位太太的手里,如何决定,就在此二人之一见了。
木兰没有写出自家的地址,只是请她在西泠印社最高处的亭子里一见,那个亭子是人人可以进去的。丽华到底要穿什么衣裳,要给人家什么印象,心里踌躇了好久。她越研究那封信文笔书法,越没法想象那个乡下太太什么样子,究竟多大年岁,怎么样和她相见。那位太太一定聪明,但是聪明女人往往不讨人喜欢,往往女人男相,由她信上的笔迹就可以看得出来。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显得高尚,给对方一个好印象。她决定穿朴素高贵的现代式服装。
由艺术专科学校到西泠印社,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距离。西泠印社是个诗社,由一群诗人组成,已有百年的历史,在西湖上极占风景之胜。入门处是一段粗糙的石头台阶,两侧假山嵯峨,直至山顶。那个亭子是在西湖中心的孤山顶上,登亭四望,周围景色,尽收眼底。后面便是些富豪的别墅,由里西湖隔开,和孤山对面相望。前面是“外西湖”,里面有“袁庄”和“三潭印月”。对面是钱王祠,也叫“柳浪闻莺”。远处右方高山耸立,出没云霭间,靠近湖的对面,便是杭州城,湖滨有很多别墅,迤逦错落。下面很近的地方就是艺术专科学校的大门,那儿正是“平湖秋月”。
丽华两点钟离开学校,先到西泠印社,心里激动得卟哧卟哧的跳。她早到了十五分钟,等起来真觉得日长似岁。后来看见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少妇走上来。她不敢想这就是她要见的那位少妇,而宁愿来的是一个年岁大身体肥胖的女人,是受过教育但是外表粗蠢的女人。那个女人走得渐近,丽华发现她的眼睛那么美,那么神采照人。她看来太年轻,和荪亚并不相配。她一定是来游西泠印社的游客。
但是木兰一直向丽华走过来,轻松的微笑了一下说:“这个坡儿太陡。走得都喘不过气儿来了。您是曹小姐吧?”
这么一问,希望是个游客的想法,完全破灭了。丽华站起来问:“您是曾太太吧?”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木兰今天穿的是一件鲜艳的海蓝色旗袍儿,是用老贡缎做的,人都说这种料子是皇族穿的。这料子原是她的嫁妆,现在按最新式样剪裁的。今天她戴了奶罩儿,可以说当时是最时髦的东西。她的腰细,头发漆黑而浓厚,两眼是秋水般明丽,双眉画入两鬓。
她说:“我现在老了,爬这么一小段儿路就喘成这个样子。”她的声音并无敌意,丽华的恐惧消除了不少。丽华说:“夫人,您还这么年轻。”不由得用了指达官贵人太太的称呼。
木兰说:“我听说我先生新近认识了您。我也很愿见见您。”
“您真是曾太太吗?他告诉我……”丽华突然停住。
“他告诉你什么?”
“夫人,这让我很难为情。但是我不知道他已然结婚。所以才敢接近他。”
“曹小姐,我很高兴见到您。我想和您谈一谈。您已经知道他结婚了?”
“是,因为我问过他。他承认了,他还说,……总而言之,您和我想象的太不相同了!”
“我想他告诉您我是一个乡下老婆子吧?”
“倒不是。但是,夫人。我若早知道,我就不想……我真不懂。”
“您不懂什么?”
“我不懂一个男人有像您这样的太太还……”
“曹小姐,我比你大,你不了解我这个丈夫。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我愿告诉你,他是个好人。可是世界上没有丈夫觉得自己的妻子美的,尤其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太太。你知道那句俗语吧?‘文章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这是北平的一句新谚语。”
丽华不由得微笑了一下,这一笑使她增加了勇气。
丽华问:“您是北平人?无怪乎官话说得那么好。”
“是,我们搬到杭州才一年多。”
“我也是北平人。您在北平住哪儿?”
“我父亲是姚思安。我们住在静宜园。”
“您是王府花园儿姚家的小姐?那时候儿我在学校念书,听说过她们,但是没见过。”
“我是姚木兰,姚家的大女儿。”
“您说是姚木兰,哎呀!这怎么会?您先生……”“没关系。我先生一定是觉得您很好。所以我也愿意认识您一下儿。”
“夫人,我原以为他太太是个乡下老婆子。您有儿女了。
我听说您女儿在三月屠杀案中牺牲了。“
木兰说:“是,人生痛苦已经够多,为什么还再增添痛苦呢?”
但是木兰并没逼迫她放弃荪亚,丽华则以再提他的名字为耻。她只是说:“曾夫人,您若能原谅这次的误解,我也深以能认识夫人为荣了。”
木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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