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儿问卉儿:“你想过离开这吗?”
“我无才无艺,离开这能去哪?”
“天下之大,总能找到容身生存之地。”
“可是,恐怕天下一个样,你怎知去到别的地方会比这更好呢?
“那也不能在这任智善和慧善主宰呀。”
“沐明,我一个弱女子,没能力主宰别人,如果别人主宰我,让我有安身之所,就让他们主宰吧。经历了这么多,我觉得许多挣扎是徒劳的。难道我做和珅的无名分的小妾不是被主宰吗?难道我在那豪门大院比这里更快活吗?不见得,那豪宅内,打我骂我把我往死里整的人更多,从大娘到十娘个个可以打我骂我,甚至丫头婆子管家都欺负我。在这里,只要我听话,智善和慧善对我没有恶意,有事她们出面挡着,而我有屋檐遮风挡雨、有饭吃、有温暖的床睡、隔三岔五还有男人……呵,如果能这样逍遥自在、清清静静过完余生,我不奢求什么了。”
“卉儿,你怎么变……”
“我不是卉儿,叫我沐心。沐明,我无能力让周遭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只能我变成周遭需要的人。你要知道,如果天下人都这样过日子。唯独你不满,你抱怨,你谴责,你认为不合理、你恨……没用的,蚍蜉撼树,你甚至是公敌。我告诉你,智慧主持说得没错,如今皇宫都得缩衣减食,许多灾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么尼姑凭什仅靠念经就衣食无忧?诵经念佛固然需要,可与饥寒交迫相比,填饱肚子还是更重要些。阿弥陀佛。”
乐儿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女子是天天跪在佛祖脚下念经修行、求六根清净的尼姑。
她有一肚子道理要跟卉儿讲,可早上只分得一碗稀粥垫垫肚子就被慧善催赶去洗衣服,两个小尼姑洗一百多号尼姑的衣服,过了晌午才洗完,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她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把道理摆清楚给卉儿听。
她道:“卉儿,不,沐心,我们先去吃饭吧。”
“今日起没饭吃了,只有粥和栖慈庵菜园种的南瓜,而且每餐只得一小碗。主持说今年多省洪水泛滥,许多地方的稻田和房屋都淹没了。加之平定戡乱,各地征收漕粮用于军粮和赈灾,佟大人有死任务,昨日都征到咱庵里来了,他让主持无论如何交一千两‘香火钱’出来。智善主持担心他完不成征收任务而丢官贬职,那咱寺庙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扣减庵里伙食钱上缴。”
“老百姓这么难呀?”
“可不是,你在宫里不知世道乱吧?除了天灾,平定戡乱,还有什么变相土地兼并等等,农民没地耕,涌现大量饥民。百姓没饭吃找地方官,地方官是向上头报了难,上头也尽力筹钱粮,可钱粮到了下头,地方官只顾中饱私囊,发国难财,他们把粮交给粮商卖给百姓,粮商挣了钱分一些给地方官。地方官不停向皇上报叛乱未平,报天灾,皇上不停想办法筹银粮送下去接济,可戡乱总平不了,灾总赈不完,水灾完了报霍乱病灾。而灾区百姓仍旧无粮果腹,部分地方最终官逼民反……”
“怎么没人上奏皇上呢?”
“有呀,这不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皇上实施惩治贪官污吏,下令‘爱民之官必宜留,害民之官必宜去’。这会大官小官不正惶惶不可终日吗?听说忠臣去各地带回不少地方官关着审问,可地方官不认罪,个个声称全心全意为民。下去查嘛,他们官官相护,早在和中堂得意时,就形成一个闭环,倒一个,会牵扯一片倒。”
乐儿原以为从前在太上皇身边,知天下事,却没想朝臣们建立的一个个闭环把天下事拦截在太上皇之外,上奏的都是太平盛世。
卉儿把全部扣子扣好,站直拉拉袍襟继续道:“现今把贪官污吏全关起来候审。地方官府一时半会没官可用了。那些原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饥民趁势造反,因无官镇压,造反的人越来越多。而白莲教趁势宣扬弥勒佛救苦救难来了。他们把教中所获资财,悉以均分给百姓。又以‘有患相救、有难相死、不持一钱、可周行天下’等符合百姓渴求的思想聚得人心,巧言利口叫饥民把白莲教当作信仰,从者日众。听说再不戡乱,可能反到天子脚下来了,这把皇帝难倒了,只能把那些带回来候审的官放回去维持地方治安。”
“可这素庙能有几个钱帮成千上万的饥民呢?”
“所以,智善主持得从我们年轻尼姑身上想办法……”
乐儿不解道:“那些为之事我们弱女子固然无能为力,可智善和慧善红尘出来,自知堕落红尘的苦,为何要把师姐师妹们推进红尘呢?”
“沐明,诵经念佛,是修行。如今国家有难,百姓饥饿,我们有年轻躯体,若能为国为民效滴水之力,何乐不为呢?我们用养活自己,养活无劳作之力的老师父们,帮助饥民,也是积德,也是修行……”
乐儿听她此言,先是惊讶卉儿竟甘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转念又觉卉儿就像一尊闪着光的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心胸宽阔,善恶能容。她突然被弄糊涂了,怀疑自己是否分不清正义与邪恶,错怪了卉儿、智善和慧善。
只听沐心又道:“我曾伺候过一个官老爷,他做官几十年,上月死于百姓乱棍下,为什么百姓如此痛恨他,因为他上下勾结,把朝廷用于疏通河道枢纽、治理洪水的银子用去买洋鸦片供奉某位王爷以稳自己官位,致使当地水灾年年不治,饥民遍地皆是。那官老爷纳有三房姨娘,却依旧付月钱养我。姨娘们不悦。老爷骂:你们养尊处优不知足,无贤德,不知养家之苦,可知妓女被生活所迫,要养家养父母?我付月钱养妓女是懂得养家不易,是可怜和帮助那些女子。重在别的官员都养外室,独我清高,定被排挤,不入乌鸦群难保这个官,我丢了官你们还有好日子吗……”
乐儿嗤道:“一通巧言,是非混淆!”
卉儿却苦笑道:“我以为那官老爷未必就极愚蠢可恨。官老爷、住持、我们这些尼子,均是被生计所迫,要养家,养活这寺院百来老少。”
乐儿瞥一眼卉儿,心涌五味杂陈,一时语塞。
卉儿在这时听见她肚子咕噜咕噜响,嗤笑问:“饿了吧?”
“嗯,说吃饭牵连出这么长篇话题,不说了,我吃粥去。”
“这会才去,锅都刷洗干净了。我替你要了一碗回来,冷了,你将就着吃吧,晚上那顿早早去侯着,否则,你今晚就等着挨饿吧。”卉儿说时刮一下她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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