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搬到与贺府大花园一墙之隔的安源庵后,贺府女主人住的正堂屋空了。易馨很董事,她也主动从梁夫人院里的西厢房搬了出来,住进与十姑娘院房相邻的独立院子里。她以为梁夫人闭门庵院诵经修善,最少还有十姑娘每日作伴,可是十姑娘却说她想随母亲住进安源庵诵经念佛……
她体弱多病,极宜远离尘世、清净无扰,到那边也好,于是随了她的愿……
为方便老爷子不用出府门,散步能到安源园看望妻子和爱女。贺府大花园开了一道门通往安源园。虽然从贺府大花园老爷子或惜载居住的院子走到安源庵有近三里路之遥,但道路全程使用上好的小鹅卵汀步石修铺,平整干净,连灰尘也难见。道路两旁整齐栽着梁夫人和十姑娘都喜欢的白玉兰树,矮处种白百合白水仙,白绿叠层、花香夹道,移步其中,一如通往仙境。
贺惜载很赞成母亲和妹妹住进安源园,她们都是泉水一样清澈透明的人儿,就该住与之相配的世外桃源。
只要贺惜载不远行押货或办事,每日都按时到安源庵晨昏定醒,自然是易馨陪他一起去。
这日贺惜载去洋行办事了,易馨没到他书房与他读书习字,留在自己屋里绣手帕。弯月挎着篮子去湖边采了好些粉红、大红、紫红、洒金、米黄五种颜色的凤仙花回来,捣烂过滤出汁液,一色一色试在自己指甲上,又用不同颜色点上花,搭配出最好看的颜色,才涂到易馨指甲上。
给易馨指甲上完色,伸直十指,等颜色自然风干时,易馨问弯月:“厚大爷开始私贩那东西了吗?”
弯月托着易馨的手,小心翼翼拭去指甲边缘溢出的色泽,回道:“他自己是吸用的,可他说宜和行只做合法正当的买卖,老爷子严禁宜和行沾上那玩意。”
“每一艘入关口的洋船均由行商们出具不夹带鸦片担保。老爷子严禁!老爷子又不会亲自过目每艘入关进港的洋船装了些什么货。宜和行开具不夹带‘违禁品’担保这事是全权交给厚大爷办的,想办法说服贺惜厚贩卖就行啦。”
“我看厚大爷是心动了的,羊毛得从羊身上薅不是。我说上头权势对宜和行和贺老爷敲诈实在太狠了,就算贺老爷会生银子也没那快速生出那么多给他们诈不是。厚大爷盼着继承贺府产业咯,他会眼睁睁看着宜和行被压干榨尽、传到他手里只剩一身债吗?”
“嗯,”易馨看着粉红的指甲露出满意微笑,“你再推波助澜一下。”
“我就怕厚大爷真大起胆子放开手脚干,将来连累三爷和这些无辜的恩人。”
“不会的,我们想办法不让他们卷入其中。”
“可同在一条船上,船若沉,谁又能幸免呢?”
“我们不过暂时借宜和行和厚大爷一用,贺府除了一个人该死,其他人都不会殃及。”
弯月点点头。
易馨突然梦魇似的喃喃自语:“那个噩梦每晚都纠缠我”。说时那场景浮现在她脑里——她的年近八旬的老祖父的头颅被踩在地上摩擦,脸和耳朵被摩得血肉模糊。老祖父自认清白,宁死不认罪。又被提起踹断膝盖骨按他下跪上枷板。父亲、叔公、管家等家人戴着镣铐,府上女眷和奴婢的左手全锁套在一条长铁索上,牵成一串人。母亲是广州城官夫人圈里有名的美人,可罪妇队列里没有母亲。被清出屋时易馨听见了母亲被反锁在屋里发出被侵犯羞辱的痛苦呼叫,她要冲过去破门救母亲,却被官兵推着跟大队伍走。
抄家的官兵命令女眷和家奴们以脚下踩的砖为距离列成队,一个跟一个沿地砖往外走。大队伍快走出府大门时,她终于看到母亲被推了出来,披头散发,母亲走过的每块地砖上都滴有血。易馨正要拖着铁索朝母亲奔去,可母亲最后看一眼父亲后,猛冲向石墙,一头撞死了。抄家的官兵向上汇报为:这罪妇接受不了家族败落而自尽身亡……
那年,祖父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无意发觉沿海地域洋鸦片蔓延速度猛增,连百姓也吸食,负责禁烟的官员也大力查禁,却屡禁不止。
既然行商们都发誓对每艘入关口的洋船都稽查无夹带鸦片后才开具担保、放其入关。那么,蔓延和屡禁不止的鸦片从何流入中国呢?一定另有源头。
于是已经退居的老祖父每日骑马沿海岸小路行走,他相信一定是海盗偷运上岸的,一个月巡查下来,他终于借助贺广晟送的叫望眼镜的洋玩意发现了远处海面上有趸船在三个无人小岛之间漂浮穿梭,像在候机靠岸登陆。
为何水师团不去驱逐?难道我看错了?难道那是水师团的趸船?他再一遍一遍把望眼镜扣到眼前远望确认,不是水师团的船。好吧,如果是运鸦片的趸船就一定会靠岸卸货。
为了逮到装运鸦片的趸船趁恶劣天气偷偷靠岸,老祖父不顾雨雪交加、天寒地冻,在海岸岩石洞里住下“守猎”,守了十多天,终于守到载货的趸船靠岸,可万万没想到来接应收货的人竟然是富察家的人。祖父看见了他们,他们也看见了祖父,所以祖父必须死。
祖父没想到受尽皇帝荣宠、战功赫赫的一等嘉勇中锐公的家人竟然干这种祸国殃民的买卖。福大人不可能纵容家人干这种买卖,祖父甚至怀疑自己倒底有没看花眼。
他还在绞脑思索和斟酌是先写信向福大人查实还是直接上奏皇帝?可当晚他们就把十几箱鸦片偷偷藏进易府的柴房,然后栽赃老祖父和父亲利用官职之便,勾结洋人、私贩鸦片……
真可笑,祖父一辈子高风亮节,爱国爱民,眼里容不得沙子,眼睛看见什么都希望变成灾粮运送给饥民,却落了个勾结洋人、私贩鸦片、贪赃枉法之罪,实在讽刺之极。
易馨咬了咬下唇:“好大喜功、只爱听恭维话、纵容贪腐、包庇维护亲系或宠臣、兔死狗烹……我要让他和他的子孙后代为乱杀忠臣良臣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们还我祖父的清白……”
弯月跪下:“小姐,奴婢的父母因捡食过多夷人故意丢在海岸的鸦片残渣而丧命,奴婢的命是老爷救下的,小姐要奴婢做什么,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易馨扶她起来,“一切都才开始。”
想了想又道:“梁夫人三天两头劝贺老爷退出洋行到乡下做个普通乡绅,这样下去,贺老爷迟早会被劝心软。贺老爷若真辞去商首之职、退出洋行商,我们的计划就很难成功。”
“吴氏和厚大爷会阻止这事发生的。”弯月道,“吴氏和厚大爷想继承贺府家业都快想疯了,他们夫妇会轻易让老爷收手不干吗?尤其吴氏,若贺家退出洋商,她娘家和吴大舅上哪食亲财黑去?”
“哼,真正蛇虫鼠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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