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了,发烧。我去找王小雅,王小雅跟我回家,熬小米粥给母亲喝。她坐在灶旁骂骂咧咧,说母亲死心眼。母亲喝下一碗小米粥,吃了退烧药,体温渐渐降下来。
夜里我挨着母亲,她睡得很沉。这是一九七九年的十二月,这个晚上是继当年十月母亲说小贾叔叔崴脚之后,发生第二个诡秘事件的晚上。当时由于服了感冒药,她睡得很沉,王小雅离开的时候说,让她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早晨就好了。
我躺在她身边,跟老鼠说了一会儿话。老鼠蹲在炕下面的地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张惠,我对老鼠说,没事,放心吧,她明天早晨就会好的,快回洞里睡觉去。
老鼠摇摇头。我不明白老鼠为什么要摇头,以往我让它回去睡觉的时候,它总是会乖乖地消失在柜角,可是这次它迟迟不肯离去。我很困,说,看来你不困,那你自己玩吧,我要睡了。
不知道多久后我醒过来,发现张惠在被窝里坐着,她说,林雪,我梦见小贾叔叔了。他那里下暴雪了,跟咱这里一样。洞口让大雪封住了。
是吗?可是我没听见雪花说话的声音,也许是睡得太沉了吧。我拉开窗帘朝外看看,可是外面只有一片清冷的月光,没有一丝下雪的迹象。
我回到被窝里,发现老鼠蹲在地上。我问它,你一直没去睡吗?老鼠点点头。我说,老蹲在这里,累坏了吧?快去睡吧,你看,我妈妈没事了。老鼠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听清了,它说,外面没下雪。我说,没事,我妈妈就是刚才做梦了,你瞧,她又睡了,可能她刚才说梦话呢。
老鼠摇摇头,眼里流下泪水。我诧异地看着老鼠,自从跟它成为好朋友,很少见他哭。我说,老鼠,你怎么了?老鼠不说话,只是流眼泪。
我再次睡过去。睡过去之后,我听到雪花说话的声音,像张惠的呼吸和呓语。
四
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我发现身边没有了张惠,她躺着的地方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害怕了,飞快地坐起来打算穿衣服。穿衣服的时候,我发现脖子上多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把红绳拴着的钥匙。
我穿好衣服爬下炕,发现老鼠依然在地上蹲着。我蹲下去,问老鼠,我妈妈呢?老鼠摇摇头。我发现它可能一个夜里都在流眼泪,地上湿了一片。我说,老鼠,你不冷吗?它不吭声,站起来朝外屋走。
老鼠带我走到灶屋门口,我打开门,看见院子里到处都是雪。这是一场暴雪,旧藤椅只露出椅背的轮廓,老槐树上挂满雪松。我往外迈了一步,头顶碰到屋檐垂下的冰溜子,它们像一根根瞄准大地的冰箭。
母亲呢?大雪里没有她的脚印。或许她神秘地消失在家里,或许她出去了,暴雪埋掉了她的脚印。我回头问老鼠,我妈妈出去了是吗?老鼠点点头。
我转身回到东屋,打算告诉林宝山,母亲不见了。林宝山在睡觉。他整夜睡不着觉,一旦睡着就很沉。我叫了一声,爸爸,嗓子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于是我离开东屋,重新走到门口,对老鼠说,你回去,乖乖地等着我回来,我出去找她。
老鼠点点头,眼泪哗哗地流。
我迈出腿,腿一下子没到雪里看不见了。我像在雪里游泳一样走出院子,医院后门开了,我穿过医院。经过药房时,一个阿姨叫住我,问,这么早去哪?你妈妈醒了没?她今天接我班。我很想告诉她,我妈妈今天接不了她的班,以后可能也永远都接不了她的班了。但我只是在药房窗户外边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到了镇政府家属院,我敲开杨雪家的门,告诉王小雅,张惠不见了,她肯定去山洞那里了。
王小雅穿上衣服就带着我跑出去。她先去兽医站叫醒杨根茂,让杨根茂拿着一把铁锹在前面开路,我们俩跟在后面,去玉皇顶山。
我终于看到被大雪封住的洞口,像一只什么也看不清的巨兽的嘴。杨根茂用铁锹一点一点刨出洞口的积雪,露出里面深井一样的黑暗。我们走进洞里。
我二十五岁的母亲张惠神色安静,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一样,躺在山洞里。
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我经历中见过的所有死亡,都不如张惠的死亡那么彻底,纯洁,美丽。那是一个命定的、不可抗拒的、终于的、超然物外的美丽之死。
第十章 有关资料
一
二十五岁那年我回到槐花洲。在村街上我碰到斜眼妇女,她当了一个七岁女孩的奶奶,正无所事事地在门口和孙女玩雪。她门口的猪圈里还养着猪,难以计算有多少代猪从这里走向了宰猪床。
这个女人眼斜却好使,当我离她尚有一百米的时候她就站起身来恭候我,拽着我的胳膊朝她家院子猛拖。我本来无意让任何人认出我,为此特意选择清晨时分潜入镇子,真没想到在大多数人都还吃着早饭少数人还睡着热炕头的时候,斜眼妇女祖孙俩却这么早就在街上玩耍。那小女孩正在堆一个雪人。
我坐上她家的热炕头。斜眼妇女神色诡秘,兴奋不安。实际上她是看着我在说话,而看起来她看的却是我身边两米远的门框子。她的眼疾属于斜视。
昨天夜里又下雪了,她神秘地说,每到这天,老天爷都要下雪。
事实上我重回槐花洲,第一个想知道的就是每到这天就下雪的历史是否还在继续。自从母亲冻死在一九七九年的昨夜,此后每到这天的夜里,槐花洲都要下雪。这同样是一个难解之谜。然而我初中毕业离开之后就不再知道这里的情况了。
凌晨时分,我搭乘一辆熟人的小货车从烟台出发,一路之上夜色没退但天气是晴的,没有下雪的迹象。我们的车快要接近槐花洲的时候,路上才开始有积雪。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这场雪总是如此特殊,如果我此刻乘的不是小货车,而是一架直升飞机,那我将会看到雪以玉皇顶山为圆心,在大地上画了一个小范围的圆。当我尚未离开槐花洲的时候,槐花洲的人们总是在前一天做好这一天不出行的准备。对这一天来说,天气预报暂时休假一天。
从斜眼妇女家出来,我把脸缩到大围巾里,以免再被别人认出。如此这般,才在一个小时以后到达玉皇顶山的山洞。还在槐花洲上学的时候,山洞差不多是我的第二个家,我经常在洞里睡觉。
自从张惠冻死在这里,此后就没有人敢进入山洞,这是我的独立王国。所以一切如初。除了壁上的土有些变老以外。
我站在张惠躺过的地方,闭着眼听外面各种各样的声响。雪花在唱歌,太阳光让歌声吸引出来,为了表示奖赏,送给雪花很多亮晶晶的衣服。风跑过来撩起那些衣服,啧啧赞叹。有两只鸟在为今天飞往什么方向而争执不休,其中一只负气飞进洞里,另一只尾随而来。
自从离开槐花洲去天津上学,十年里我不再有此听力,看来跟我是否长大无关,只跟这片神秘的土地有关。我站在那里热泪盈眶。
我的父亲林宝山多年以前在这个山洞里神秘失踪,而我的爷爷也早就不在人世。我选择二十五岁的时候回来祭奠张惠,因为她在二十五岁那年死去。而我二十五岁还好好活着,并如她所愿成为一名作家。
当我成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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