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良这样一说,也没人敢再发表议论了。
回来后,党委会开了三天三夜。像华西大队那样办大工厂是不可能的,没有钱,买不来设备,即使有钱,也没有技术。第三天晚上郑天良熬红了眼最后在党委会上拍板,制定了“实事求是,因地制宜,由小到大,由农而工”的发展纲要,会议决定将已经关门的公社农机厂改成“铁器加工厂”,现在分田到户后,镰刀、锄头、铁锹、犁铧的需求量遽增,把那些当年报废的拖拉机、插秧机还有一些锈铜烂铁一锅熬了,集中全公社最优秀的铁匠造镰刀锄头。再建一个粮食加工厂、棉花加工厂。三天党委会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是全公社发动种菜,种蔬菜的收入是种粮食的六七倍,朝阳公社在县城边上,要发动农民种五千亩蔬菜,一千亩供应县城,剩余的销往南京、扬州、上海、杭州等地,乡党委成员倾巢出动,全都到南京、扬州和苏南去跑国营蔬菜公司,用最低价格争取让他们来上门收购。
郑天良宣布了这些宏伟计划后,情绪激动地说:“两年之内,朝阳公社必须全面消灭土屋草房,社员住不上瓦房,我们这些人就是饭桶!”
一夜潇潇春雨,第二天柳树上就绽出鹅黄的苞蕊,池塘里也注满了春水,雏鸭们在水里自由地扎着猛子,柔软而温暖的风掠过返青的麦苗和人们干裂了一冬的脸,这时候,春天就已经正式抵达这片贫穷而不甘寂寞的土地。这时候,公社党委会制定的朝阳公社发展规划已经全面启动,铁器厂冒出了一股股赚钱的黑烟,粮食加工厂、棉花加工厂昼夜机器轰鸣。那是一个只要敢干,白痴也能赚钱的年代。不到三十岁的郑天良站在铁水奔流和机器飞转的场景中,一遍遍地体味着“三十而立”的深刻内涵。
4
郑天良带着黄以恒去苏南几个城市跑蔬菜公司,可所有的蔬菜公司的领导们都说路太远了,郑天良说我们的价格比你们这里要低百分之三十,如果你们上门去收购,保证要比这里低一半价格,讲得那有些国营领导烦了,就毫不客气地对郑天良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懂规矩,没看到我正在看报纸吗?告诉你,你再便宜我也不要。我们都是国家干部,不是投机倒把分子。”
晚上回到潮湿而充满霉味的小旅馆,郑天良情绪有些低落,这个在朝阳公社呼风唤雨的书记在这里就像叫花子一样被人侮辱,但他在脸上并不会表现出来,他对黄以恒说:“小黄呀,这就是小平同志讲的,落后就要挨打,我们太穷了,人穷是没有什么尊严的。”小黄就连连点头说:“郑书记分析得对,我们只有把经济搞上去了,才不会被人欺侮。”小黄给郑天良端来了一盆洗脚水:“郑书记,跑一天了,你泡泡脚吧!”郑天良说:“你洗吧,我自己去打水,白天我们已经被人当洗脚水泼了,我们再也不能让洗脚水来伤害自己。”说着就端着盆下楼了,一席话,说得黄以恒鼻子发酸。
洗完了脚,坐在床上抽闷烟。这时四人间的通铺上又来了一位浙江的推销尼龙袜子的推销员,大家交流了一番后,那位瘦得像猴一样的推销员说:“你们这样推销肯定不行,应该给人家领导送一点礼,你看外国电影里去朋友家参加晚会都要送点花或玩具什么的,这是人之常情。再说了,国营公司的生意又不是领导自己家里的生意,要不要你的货无所谓的。”黄以恒说:“请这位同志帮我们想想办法吧!”瘦猴说:“你们送一点紧俏的土特产品去。”郑天良说:“人家都是党的干部,怎么可能要呢,再说我们这样做不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了吗?”瘦猴说:“这就看你怎么理解了,前些年你不小心说‘买一张毛主席像吧’,这就是现行反革命了,而现在看来,你花钱换东西就是买,一点也没错。我说送土特产是加深革命感情,你非要说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嘴长在你脸上,我也没办法。”黄以恒说:“郑书记,明天你在旅馆歇着,我来去。”
第二天晚上,黄以恒眉飞色舞地回到小旅馆,他对郑天良说:“郑书记,谈成了,蔬菜公司领导说保证收购十卡车十二万斤茄子、青椒和卷心菜,人家还给了我一支带把子的香烟,我不抽,给你!大前门的。”郑天良拍着黄以恒的肩膀:“好小子,有你的!怎么谈成的?”黄以恒说:“郑书记,我送了十斤麻油,二十斤花生。”
郑天良不支声了。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嘴里咕哝着:“这是怎么回事呢?”黄以恒安慰他说:“郑书记,你不要想得太多,权且当着我们这些乡下人到城里来走亲戚送一点土特产吧。”郑天良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半个小时后,他突然冒出一句:“蔬菜公司领导不是党员吧?”黄以恒说:“肯定不是党员,党员领导怎么能接受土特产呢。”郑天良点点头表示肯定。晚上房间里有一只蚊子在春夏之交提前苏醒了,嗡嗡地叫着。郑天良一夜都被一只蚊子牢牢控制着,没睡。
从其他各地回来的党委委员们都有了好消息,但每人都在出差费外花了一百多块请客送礼的钱,好在郑书记不批条子,此事也就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地报了。后来郑天良的观念也有了一些变化,比如,他觉得来客商的时候,在饭店请客吃饭是可以的,因为人家帮你的忙,这等于是给人家面子,但参加陪同的公社干部一定要交伙食费,不低于在食堂的吃饭标准,四毛钱。再后来,县里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在公社食堂吃饭,也没领导像以前一样主动交伙食费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县里领导来了就从公社食堂转移到街上饭店里去吃饭喝酒,郑天良也渐渐习惯了,他觉得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接待外宾的时候,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欢迎宴会,肯定是不会要人家交伙食费的。这很正常。但郑天良有一点在党委会上卡得很死,任何党委成员参加陪同必须交伙食费,任何人都不允许接受外面的礼品,一旦发现,党纪处分,决不轻饶。他说:“我们的每一分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还有三个大队至今连电灯都没有,想起来让人寒心,我们如果胡吃海喝,受人钱物,那真是罪该万死。”
郑天良最初对黄以恒的印象是相当不错的,他认为小黄年纪轻、脑子灵、反应快,做事方方面面考虑得很周全,党委其他成员都很喜欢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其实黄以恒比郑天良只小三岁,这一年二十七岁。他是去年秋天从县委办公室派下来锻炼的,主要任务是帮助朝阳公社推行和落实“生产承包责任制”。如果将个人的田地收归集体肯定是有难度的,但要是将集体的田分给个人却是很容易的,有的生产队半天就全分完了,还有的队在接到上级政策后,连夜就将生产队的田分个一干二净。分不分田的难度主要在不种田的人那里,所以黄以恒到朝阳公社并没有多少工作要做。公社党委秘书老吴去年得癌症死了,郑天良就让黄以恒暂时顶替一下。黄以恒在县委办只是个副股级干部,公社党委秘书是正股级,所以郑天良也没有明确小黄的职务,但大家都叫他黄秘书。黄以恒在县委办是秘书干事,干的就是送送简报、安排车辆、打水扫地等杂事,所以他在朝阳公社党委秘书这个角色中轻车熟路应付自如。小黄是下放知青推荐到省财经学校学习一年后分到县委办的,在领导们身边工作,能力还是比较强的。郑天良有一次在开完党委会后当着全体党委委员的面开玩笑说:“小黄的能力完全可以当一个公社书记。”黄以恒很不好意思地说:“郑书记,你可不要抬举我了,我一辈子也学不到你的经验和水平,哪能当公社书记呢。”大家都说:“小黄同志的最大的优点就是谦虚。”郑天良多此一举地补了一句:“不像我,我这个人就不谦虚。”
这都是说说而已的玩笑话,当然谁也不会当真。
真正让郑天良对黄以恒痛下杀手的是这一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小黄擅自将公社的唯一一辆吉普车开跑了。
这辆从部队淘汰下来的破军用吉普四处漏风,还经常坏,修理费高,汽油又紧张,郑天良对党委成员们说:“到每个大队去一律骑自行车,除非到县里有急事用一下,谁都不准动。”郑天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所以这辆半残废的吉普车停在公社大院子里就像一个人嘴里装了一颗漂亮而不中用的假牙。
郑天良要求党委全体委员们在秋收的时候全部到各大队蹲点,检查落实蔬菜收购工作,晚上就住在社员家里。公社只留黄以恒一个人值班。他对黄以恒说,这几天可能南京、扬州、上海的蔬菜公司要来人提前看货,吉普车原地待命准备接待,人一刻也不能离岗,车谁也不准动。黄以恒说我一定按郑书记的指示办。
秋天的萝卜、土豆、黄芽菜、豇豆全都要上市,郑天良看着堆成山的蔬菜,脑子里一直晃动着瓦房、电灯、收音机的形象,这是他建功立业的重要证据。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烧饭的万师傅骑着自行车丧家之犬一样地一头大汗地冲到正在红光大队菜地里的郑天良面前:“郑书记,南京蔬菜公司来人了,下午三点半坐车到县城,他们打电话叫我们到县城接一下,下午在六点之前要我们派车安排他们到两个大队看菜,当晚他们还要坐车回去。”
郑天良说:“我马上回去,赶紧让黄秘书开车去接站!”
万师傅抹着一头冷汗说:“吃过中饭后,黄秘书把车开走了,他叫我帮他看电话,县里有事就通知你。”
“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反正走得很急的样子。”
郑天良急得狠狠地跺了一脚,一棵卷心菜在他脚下烂了。
回到公社党委办公室,郑天良打电话问县委办,县委办说小黄没回县里,也没见到车。等到郑天良坐公共汽车赶到县汽车站时,南京的两位蔬菜公司的同志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了。郑天良跑到县委请求借一辆汽车用一下,县委办的主任老姜说:“县里总共只有三辆车,全都下去了。我打个电话,你到县商业局去借一辆‘拉达’车吧!”商业局长是耿天龙,耿天龙非常爽快,他说:“郑书记出马,立即派车!”郑天良满头大汗地还不忘说了一句:“汽油费我来付。”事隔二十多年后,耿天龙向我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还记忆犹新,他说:“郑天良是用袖子擦额头的汗,郑天良年轻的时候,艰苦朴素,干劲很足。”
等到郑天良带着“拉达”车赶到车站时,已是黄昏日落,县城里弥漫着浓浓的暮霭和烧晚饭的蜂窝煤烟,南京蔬菜公司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后来他们打电话来说,时间等不及了,第二天他们还要去苏北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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