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说,人老了,累不得,要先休息一下。我们便撇下老者,依着他的指示一路疯跑。没一会儿,念念跑出了汗,浑身湿黏黏地贴在我身上口称“歇会儿”便如蛰伏的小动物就此不动了。
嗅着田野中飘散的花草香气,感觉浑身懒洋洋的,我只想就此软倒,躺在肥沃如棉的大地上忘情地睡上一觉。过了好久,我才唤道:“起来,你可真黏。黏黏!”
念念抬起头拧眉咬牙道:“你可真讨厌!让人家黏一会儿嘛。”
我气乐了:“你不去看花了?再黏下去,大家都不看花改看你这块大黏糕了!”我虽如此说,但还是将黏糕揽在怀里,“念念……我觉得吧,你爸爸他真该找个伴儿,就算为了你好。”
“为什么?”她抬头看我,两只天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你难道没发觉,自己找的其实并不是男朋友,而是……母亲?”说着,我捧起她的脸,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她浑身激颤不已。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对她做出如此无间的亲昵。我突然想起,自己也曾经这样亲近爱抚过小妹……
但是,我知道那是不同的!
我放开她的脸,轻声说道:“念念,你需要的,是一个温暖慈爱的怀抱,是一种父亲的粗犷之爱所无法企及的,无微不至和体贴入微的关爱,无论男女。有时候,这种爱的感觉在父母亲和爱人之间是很难分清界限的,因为他们都是你最亲近的人……念念,你对这种关爱的等待已经太久了,你……是错把亲情当爱情了……”
此刻,我的心里却想起了小妹,她,是否也错把大哥哥当成了情哥哥……
“不——是你错了——我没错——啊……”念念声嘶力竭地哭喊,“……我要的就是你……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要你离开我……我没有妈妈也不想再要妈妈,我要你……”
“……我常常想,你到底长大了没有……”我背起泪流不止的念念,晃晃悠悠徒步返回旅馆。我想,以她现在的心情,应该是没心思看花了。
老者依旧坐在茶室一角,隔着玻璃窗晒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我想了想,干脆将念念放在茶室的椅子上,转身倒了杯水给她。果然,她立刻就不哭了,要是把她搁到房间里,不生啃了我她就不是念念!
“呵呵,妹妹哭鼻子了?”老者回过神,瞧了瞧念念,目光又投向我:“做大哥的,要宽容些,不要太过苛责了。”
“我不是他妹妹!”念念在一旁脆生生地更正道。
“哦?”老者爽朗地笑,“那是我错了!来,小姑娘,我这里有很好吃的茶点——老婆饼,你一定爱吃!好吃得很呢……”说着,将点心盒子开了封,送到我们面前,又将脸扭向窗外,“……唉,好东西啊,好东西……这点心,有她的味道呢……”
念念小嘴儿吧嗒吧嗒老实不客气地嚼着老婆饼,不时将她吃剩下的残渣剩点硬塞进我嘴里,并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爷爷,”她口中咀嚼着,将一块啃成月牙形的老婆饼咋咋呼呼捅进我嘴里,捏着我的下巴上上下下摇晃,靠她的外力作用将那一小块点心渣磨得碎得不能再碎,粘在我的牙膛上直到吐也吐不出来才肯罢休,得意洋洋地拍拍小手扭脸看向老者,“爷爷,你的普通话为什么讲得这么好?”
老者笑着说:“慢点儿吃,还有,还有呢,”说着,又从包里取出一盒,“难得你们爱吃,都吃了吧……唉,带着这东西就是为了存个念想,看你们吃得香,我很高兴。”
“爷爷,你还没回答我呢!”念念喷着饼渣说道。
“你瞧瞧,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了……我啊,生在上海,长在北平——哦,后来叫做北京。那个时候啊,我比现在的你们还要好玩儿,北京的山山水水,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哦……那您现在岂不是……”
“七十四了。”
“啊?您这么大岁数啦,真看不出……”念念张大了小嘴巴。
“随父母离开大陆的时候,我十九岁。我的夫人和我们家是世交,那时候她才十岁,是由我牵着她的小手踏上渡轮的……你们不要笑嘛,呵呵……她呀,那个时候可淘气呢,一会儿哥哥长,一会儿哥哥短的,把我闹得呀,满船舱乱躲乱藏就为了避开她!后来呢,她在二十岁上嫁给了我。还记得新婚那晚,她将手递给我,说:哥,牵我上船,我们俩永远飘在海上,谁也不许下船……”
老者浑浊的眼中忽然有了闪亮,不过很快便黯淡下来。他止住些许哽咽,淡淡续道:“我牵起她的手,在那台老式的、总是走偏的留声机奏出来的带着嗞嗞杂响的音乐声中,拥着她翩翩起舞。只听她对我说:哥,我们飘走了,飘得好远,瞧,那海色好蓝,天光好美……
她离开我已经有五个年头了。在临去的那一刻,她用尽力气攥住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哥,我先飘去海的尽头了,等你……留下你一个人飘着,我心疼……我去了,瞧,那海的颜色好蓝,天空中的光晕……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的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要说的是——好美!”
念念伏在我的大腿上呜呜哽咽,泪水浸湿了我的裤子。
那老者恍若梦醒,努力睁了睁眼,“唉,今天,我是怎么了……她走后,我年年都要来此观花,只为她当年的一句:‘这里的花真美,我们就飘在花的海洋里吧’。那时候,她才三十几岁……她可真美!我没完没了地为她照相,胶卷换了一卷,又一卷。我说,这里的花儿因你到来才显娇艳!后来,人们果真纷至沓来,竞相争睹这里的花开盛景。我便逗趣说:你对她们实在太好了,是你给她们带来的好运气!此后,我们又来过三次。花园一次比一次大,花开一次比一次娇艳。最后的一次,是她去世的前一年……她走以后啊,我却每年都会来到这里,观花,想念她……想想,时日不多了,不知明年今日,我是否还能来这里观花……等我去那海的尽头寻她,那时候啊,我们又是年轻时候的模样了……看,她比花儿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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