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只是心爱这个女孩,觉得她好是神秘好好是迷幻,乐游原上一见倾心。渐渐了解后,不由多生了一份怜惜出来:她原来也是一个那么挣扎着的苦命女子。如今,那爱意底下,却又平添了一分别样的敬重——他早于几月前就从杜方柠派来的使者口里听到,当日居延陷围时杜方柠怎样的青索短匕,城头酣战!他当时听得心里就热血一涌。这几日居延城里居住下来,与杜方柠虽日日见面,可他却要时时提防着那份突发的绞痛之感,又不能露在面上,惹杜方柠担心。这日子过得可大是苦恼。
而每到夜来,他与杜方柠的歇宿之处却就在同一个驿馆。躺在床上,静静的夜中,虽隔着几间房,只觉得彼此似乎呼吸都是清晰可闻的了。那时的他总是不免微涉绮思,象一句诗里说的“每到夜来惯绮思”。那时,方柠那青森森的发似乎藉着夜色的掩盖不由地就在韩锷的心头长了出来。他伸手想轻轻抚开那乱委的发,幻想着下面该是一张怎样迷乱痴情的脸儿,可那脸上隐于睫下的神彩是他一直感到神秘与不懂的。可他想了解她、读懂她,却似又无门而入。可夜,这是夜,在夜里,他会幻想着把她那一层坚硬的表皮剥开,象、剥开——岭南佳果荔枝,剥开后,会是怎样一种赏心悦目惊心动魄的莹白?如果把那汁肉咬破,让她所有的滋味溅入自己的齿颊,是不是他就可以更深地把她读懂读透,让她对自己产生更深的眷恋?
那时韩锷的手指总会感到干燥而灼热,屈曲着,僵硬着,宛如痉挛。那是一支可望慰抚的手,可却总伸不到她的身边。好在、这是夜,他可以探到自己苦沸的根源,一手遮月,二手遮天,地上的火把高昂起来,烧灼着、以一种昂扬的姿式烧向他那么苦思却难以亲近的月亮上面。月亮化了,融融漾漾地在天上崩冰泄雪,然后、呻吟一声,落在他身体里砰发出来,冰溶雪澌,浇熄了他所有的热望苦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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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其后的感觉是如此失落?——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让自己在杂乱的梦中醒来,一睁眼就可望见她那恬静的脸?韩锷只觉方柠的手也向自己抓来,在他的心里长满了指甲。每到这时,韩锷就在那盅毒所引发的疼痛之外更感到一种别样的痛来。
小计有天一早上代连玉来帮韩锷整理床铺,一叠被子不由吃吃地笑了。韩锷猛地惊觉,脸上登时发起烧来。小计的口里却在咿咿呀呀地唱:
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好牡丹看去容易
(者)摘是个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韩锷脖脸通红地只能由他拐着弯取笑。余小计却不为己甚,笑嘻嘻地开始跟他讨零花钱。
余小计这两天几乎天天不着家。韩锷也无暇管他,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这几个月,经临战阵,也当真苦了他了,让他好好玩玩吧。白日里,他能不和方柠见面就不见面。说实话,他怕的倒不是那盅毒所引发的疼痛——只要彼此相知,就是疼死又何妨呢?他怕的是那样一个没有结果、没有终局的怅望。偶得见时,他们这些日子谈论最多的就是朝廷的西征。为这一场西征,朝廷要准备极大的一笔钱粮了,甚或都有文书来让韩锷这边也从西域十五城中筹备。为这件事,韩锷不免苦恼。他要算度精确,量力而行——这是当今大事,他不能不臂助王横海一把,但十五城局势初定,他不能涸泽而渔,坏了这大好基业。所以这几日下来,几乎天天都纠缠在帐薄之中,最后累得他倒也无暇多想自己与杜方柠之间的窘况了。
这日韩锷查出居然龙禁卫中有人滥用职权贪渎的现象,他一时不由大怒,亲自追查下去,居然所涉数目极多。韩锷心中气恼,查完之后,一时在中军升起大帐,叫来了那人,一一问实,那人推萎不得,脸都白了。
韩锷的脸也白了,他的手伸向军令,犹疑了一下,然后,才终于狠心大喝了一声:“斩!”帐下鸦雀无声。那人没想到会是这般严厉的惩罚。他望向韩锷,只见韩锷的脸也是白的——这还是他头一次喝令斩杀手下将士,但他不能不这么做。
那人出帐前,却回望了韩锷身后的杜方柠一眼,惨笑道:“韩宣抚使,以你军令之严,御下之慈,我无话可说。这件事我错了,我不该贪心。可是这世上,贪污的并不只我一个呀!跟起那些大人物比我又算得什么!我可真的算是一个冤!”他的声音凄厉,韩锷也脸色苍白,一个字没说,强镇定着坐到帐罢,也没叫手下呈上首级,却命令好好发葬,专派人回去抚恤其关中家小。
那天事罢,他独自驱马奔向居延城外,在荒野里痛哭了一场。他也不知道自己倒底在为何而哭——为什么呢?为那些不得不战死于沙场的将士?为了那个他不得不斩的这个军需官?还是为了……
总之,他只觉心中充满了无数的郁懑与悲慨。
第二章:物情唯有醉中真
那一天痛哭之后,韩锷回来调来了这大半年来所有的龙禁卫与连城骑的帐目细看。他所有的猜疑原来都不只是猜疑,但他还不敢相信,认真的细查帐目足足又查了三天,然后不由痴痴地坐着。他派人去把方柠请来。这些日子来,他为避盅毒发作,少与方柠言笑后,就感觉到了方柠慢慢对自己骨子里多出了分冷隽。但两个人只是暗地里这么冷战着,旁人还觉查不出来。韩锷却又无法跟方柠解说自己的苦衷,但目下之事,却是公务。只听韩锷道:“阿柠,我看了最近的帐目……”他的嘴唇忽有些发干,却不愿伸舌头略舔一舔,只是继续强迫自己干涩地道:“……自从三月以前,居延城围解,黄茅障胜出,十五城中官商两方捐赠日多,却有两万余两黄金之数目被你调出,不是用在龙禁卫与连城骑的军需中,却是送回洛阳了。”
杜方柠的面色却静静不动,似乎早已料定了今日的局面一般。她淡淡道:“不错。”韩锷心中一痛,低声道:“为什么?”
他的眼避开了杜方柠的眼,杜方柠只觉得心头一恨——这么多日子了,他一直是这样,他当她是什么?一意勾引他这个青春年少的富家少妇吗?一个毒如蛇蝎的恶毒女子吗?她值得他这么躲闪吗?想到这儿她就不由不恨,如果是别人,她可以谅解,但她就是不能谅解他!——连你也不懂我……她心中忽升起了一种狠狠地要刺痛他的愿望:没错,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我也不是什么女神,更不要虚幻成你心中的毁家纾难的奇女子,你要看不起尽管看不起好了。只见杜方柠唇角却浮起了丝淡淡的冷笑:“你也知道,当初这龙禁卫可不是朝廷派来的,这前后到来的五百余骑人马和他们的吃用薪奉,我可是冒了毁了家的风险撑持支付的。为了他们,我们韦家花了就不止万两黄金之数,还包括杜家!我可不是什么替天行道心忧家国的人,即为了居延城做了这些,局面稳定之后,他们也是必需要偿付的。”
她话里重音落在了‘我们韦家’四个字上。然后抬起眼有些残忍地看向韩锷,就是要看他脸上那痛苦地一颤——你一直顾忌的不就是这个吗?我杜方柠是自由的,但你要不把我看成是自由的,那么,我就端出韦少夫人的身份来吧!痛什么痛?这岂非正如你所愿?
韩锷的眉毛蹙了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半晌才道:“可是,你调用的已远过了两万之数。这一笔的开支好象还是常设的项目,说是到洛阳城中采买军需。难道,偿付得还不够吗?”
杜方柠忽笑了起来:“我冒着风险,连家底都帖上了,当然要有所收益。”她眼睛直望着韩锷盯来:“要不,我为什么要以一个堂堂少夫人的身份跑到这荒野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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