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西班牙士兵单独外出就被杀,深水井里被放毒药,小学校车里找出定时炸弹, 磷矿公司的输送带被纵火,守夜工人被倒吊死在电线上,镇外的公路上地雷炸毁经过的车辆 ……这样的不停的骚乱,使得镇上风声鹤唳。政府马上关闭学校,疏散儿童回西班牙,夜间 全面戒严,镇上坦克一辆一辆地开进来,铁丝网一圈一圈地围满了军事机关。
可怕的是,在边界上西班牙三面受敌。在小镇上,竟弄不清这些骚乱是哪一方面弄出来 的。
在那种情形下,妇女和儿童几乎马上就回西班牙了,荷西与我因没有牵挂,所以按兵不 动,他照常上班,我则留在家里,平日除了寄信买菜之外,公共场所为了怕爆炸,已经很少 去了。
一向平静的小镇开始有人在贱卖家具,航空公司门口每天排长龙抢票,电影院、商店 一律关门,留驻的西班牙公务员都发了手枪,空气里无端的紧张,使得还没有发生任何正面 战争冲突的小镇,已经惶乱不安了。
有一个下午,我去镇上买当日的西班牙报纸,想知道政府到底要把这块土地怎么办。报 纸上没有说什么,每天都说一样的话。我闷闷地慢步走回家。一路上看见很多棺木放在军用 卡车里往坟场开去,我吃了一惊,以为边界跟摩洛哥人已经打了起来。
顺着回家的路走,是必然经过坟场的。撒哈拉威人有两大片自己的坟场,沙漠军团的 公墓却是围着雪白的墙,用一扇空花的黑色铁门关着,墙内竖着成排的十字架,架下面是一片片平平的石板铺成的墓。
我走过去时,公墓的铁门已经开了,第一排的石板坟都已挖出来,很多沙漠军团的士 兵正把一个个死去的兄弟搬出来,再放到新的棺木里去。
我看见那个情形,就一下明白了,西班牙政府久久不肯宣布的决定。沙漠军团是活着活 在沙漠,死了埋在沙漠的一个兵种;现在他们将他们的死人都挖了起来要一同带走,那么西 班牙终究是要放弃这片土地了呀!
可怖的是,一具一具的尸体,死了那么多年,在干燥的沙地里再挖出来时,却不是一堆 白骨,而是一个一个如木乃伊般干瘪的尸身。
军团的人将他们小心地抬出来,在烈日下,轻轻地放入新的棺木,敲好钉子,贴上纸 条,这才搬上了车。
因为有棺材要搬出来,观看的人群让了一条路,我被挤到公墓的里面去,这时,我才发 觉那个没有名字的军曹坐在墙的阴影下。
看见死人并没有使我不自在,只是钉棺木的声音十分地刺耳。突然在这当儿看见军曹 ,使我想起,那个夜晚碰到他酒醉在地上的情形,那夜也是在这坟场附近,这么多年的一件 惨事,难道至今没有使他的伤痛冷淡下来过?
等到第三排公墓里的石板被打开时,这个军曹好似等待了很久似的站了起来,他大步地 走过去,跳下洞里,亲手把那具没有烂掉的尸体像情人一般地抱出来,轻轻地托在手臂里, 静静地注视着那已经风干了的脸,他的表情没有仇恨和愤怒,我看得见的只是一片近乎温柔 的悲怆。
大家等着军曹把尸身放进棺木里去,他,却站在烈日下,好似忘了这个世界似的。
〃是他的弟弟,那次一起被杀掉的。〃一个士兵轻轻地对另外一个拿着十字锹的说。
好似有一世纪那么长,这个军曹才迈着步子走向棺木,把这死去了十六年的亲人,像对 待婴儿似的轻轻放入他永远要睡的〃床〃里去。
这个军曹从门口经过时,我转开了视线,不愿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好事者, 他经过围观着的撒哈拉威人时,突然停了一下,撒哈拉威人拉着小孩子们一逃而散。
一排排的棺木被运到机场去,地里的兄弟们先被运走了,只留下整整齐齐的十字架在阳 光下发着耀眼的白光。
那一个清晨,荷西上早班,得五点半钟就出门去,我为着局势已经十分不好了,所以当 天需要车子装些包裹寄出沙漠去,那天我们说好荷西坐交通车去上班,把车子留下来给我, 但是我还是清早就开车把荷西送到搭交通车的地方去。
回程的公路上,为了怕地雷,我一点都不敢抄捷径,只顺着柏油路走。在转入镇上的斜 坡口,我看到汽油的指示针是零了,就想顺道去加油站,再一看表,还只是六点差十分。我 知道加油站不会开着,就转了车身预备回家去。就在那时距我不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发出轰 的一声极沉闷的爆炸的巨响,接着一柱黑烟冒向天空。我当时离得很近,虽然坐在车里,还 是被吓得心跳得不得了,我很快地把车子往家里开去,同时我听见镇上的救护车正鸣叫着飞 也似的奔去。
下午,荷西回家来问我:〃你听见了爆炸声吗?〃
我点点头,问着:〃伤了人吗?〃
荷西突然说:〃那个军曹死了。〃
〃沙漠军团的那个?〃我当然知道不会有别人了。〃怎么死的?〃
〃他早晨开车经过爆炸的地方,一群撒哈拉威小孩
正在玩一个盒子,盒子上还插了一面游击队的小布旗子,大概军曹觉得那个盒子不太对,他 下了车往那群小孩跑去,想赶开他们,结果,其中的一个小孩拔出了旗子,盒子突然炸了… …〃
〃死了几个撒哈拉威小孩?〃
〃军曹的身体抢先扑在盒子上,他炸成了碎片,小孩子们只伤了两个。〃
我茫然地开始做饭给荷西吃,心里却不断地想到早晨的事情,一个被仇恨啃啮了十六 年的人,却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扑向死亡,去换取了这几个他一向视做仇人的撒 哈拉威孩子的性命。为什么?再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地死去。
第二天,这个军曹的尸体,被放入棺木中,静静地葬在已经挖空了的公墓里。他的兄 弟们早已离开了,在别的土地上安睡了,而他,没有赶得上他们,却静静地被埋葬在撒哈拉 的土地上,这一片他又爱又恨的土地做了他永久的故乡。
他的墓碑很简单,我过了很久才走进去看了一眼,上面刻着……〃沙巴·桑却士·多雷 ,一九三二~一九七五。〃
我走回家的路上,正有撒哈拉威的小孩们在广场上用手拍着垃圾桶,唱着有板有眼的歌 ,在夕阳下,是那么的和平,好似不知道战争就要来临了一样。
搭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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