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开着窗户,此刻酒店房间内却昏暗无光,如有巨物笼罩。
无相盘坐在榻上,他对面的座位上,一道虚影时隐时现,那虚影有三个头颅,六只手臂,正中的头颅上只有一只眼睛横在中央,宽鼻厚唇,铜色肌肤泛着金色光泽。
正常人只要看这虚影一眼,必然神智崩溃,五窍流血,颠倒发疯,可无相见到虚影,却面色平静地道了声,“多谢师父。”
虚影开口了,声音变化万端,时如洪钟,时如针细。
“慈弥来扣我山门,说你情况不好,我就来看看你,没想到恰好遇见你灵台受困。”虚影落座在窗边的椅子上,“没事就行,过来陪我下棋吧。”
无相坐在虚影对面。虚影黑棋先行,他拈白棋落子。
“劳烦师父专门出山处理弟子的事情。”
“嗯,也不算麻烦。”虚影的独眼凝视着棋盘,“我在山门里看书,从《诗经》开始,读了十万四千六百七十八本,刚刚看完《水浒》,有点无聊了。”
虚影那只巨大的独眼看向无相,“一出山门,没想到已经过去了七百多年,如今见你这小子,除了长高了些,其他地方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但听师父教诲。”
虚影又下了一子,缓缓道:“当年,你以肉身入地狱一百年,又得机缘爬出地狱,身上都是大机缘,他人不宜多作干预。所以你被慈弥带回自在天后,想要剥离身上业障,发愿苦修七百年,我没有阻止。后来,听闻你修行中被业障反噬,心性有亏,提前下山诛杀业障,我也没有阻止。到现在为止,你既想听我的想法,我便先问你,你心里怎么想?”
“弟子七百年前发愿时怎么想,今天便是怎么想。”无相声音平淡,“业障已除,不过是留了余障在灵台作祟。”
虚影笑了,室内空气竟开始扭曲。
“我任你去折腾,以为你今日应该学会一个道理。贪嗔痴怨,藏起来了,割掉了,杀死了,不过是欺骗自己的手法。若你心中没有,它都不必等你去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何处惹了尘埃?”
无相沉默。
“年轻人都不喜欢听道理,我来跟你说个故事吧。”虚影说。
“师父请讲。”
虚影放下了棋子,慢慢说来。
“我还是个大和尚的时候,在一座寺中为香客听愿开解。有一日,一位在朝中任职的武官老爷找到我,向我说了这么一个往事。
他出生于赤贫之地,上头有一个哥哥,父亲早年在一场水难中去世,寡母将兄弟二人拉扯长大。由于家中钱财窘迫,只能供兄弟二人中的一个读书,于是母亲选择供更为聪慧的长兄到学堂念书。
他的母亲擅长做桂花糕,做出来的糕点软糯清香,甘甜可口,是他儿时最爱吃的食物。可惜用来做桂花糕的糖和糯米价格昂贵,母亲往往只在年关时做一盘,一盘有六个,四个给长兄,两个给他。他见此,心中有怨,但不希望母亲为难,索性把剩下两个留给了母亲,今后再也不吃桂花糕了。
后来这位武官老爷年岁渐长,机缘巧合进了武行,随后参军随战节节高升,成为朝中一名重臣,家财丰厚,应有尽有。他每次出街见有人卖桂花糕,心中也并无动念,他早已忘了桂花糕的味道,也并不再想吃桂花糕。
有一年,他回乡看望母亲,母亲已垂垂老矣,见到他很高兴。当晚,她为他做了一盘桂花糕,一共六个,都是他的。这位老爷二十年未曾尝过桂花糕,入口一尝,一时间竟对着白发母亲潸然泪下。
官爷说罢,问我:
‘我是当真不爱吃桂花糕,当时不过触景生情落泪而已么?
亦或我是以为自己不爱吃桂花糕了,实则心中一直念念不忘么?’
现在,孩子,我来问你,你觉得究竟是哪一种?”
无相淡淡道:“弟子并非故事中人,没有答案。”
“那你心中的那一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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