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说定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还有句话,我要言明在先。罗四姐今天住在我这里,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过,晚上送她回家,小爷叔,是你的差使了。』这是试探罗四姐,如果她对胡雪岩没有意思,一定会推辞;一个男人,深夜送单身女子回家,那会在邻居之中引起极多的批评;罗四姐果真以此为言,七姑奶奶是无法坚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
推辞也很容易,最简捷的办法,便是说夜深不便,仍旧想住在古家。可是,她不是这样说,说的是∶『胡大先生应酬多,不要再耽误他的工夫了。』
『没有,没有!』胡雪岩赶紧接口∶『明天晚上我没有应酬。』七姑奶奶看着罗四姐笑了;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发窘,将视线避了开去。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罗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楼一底的石库房子,这条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楼上住家,楼下客厅。客厅中已坐满了人,大多挟着一个平平扁扁的包裹,有个中年妇女首先迎上来埋怨似地说∶『罗四姐,你昨天一天哪里去了;我儿子要看病,急着要交货等钱用。』『喔,』罗四姐歉然答说∶『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里。』
谁也没有听说过罗四姐有个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视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态福相;衣服华丽不说,腕上一双翠镯,指上黄豆在大一枚闪光耀眼的金钻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却毫无架子,而且极其爽郎,『你先不要招呼我,人家都在等你。』她对罗四姐说∶『你赶紧料理,我来帮你。』『再好没有。』罗四姐高叫∶『老马、老马!』
老马是她请的帮手,五十多岁帮她管帐兼应门,有时也打打杂,人很老实,但语言木讷,行动迟缓。这么多交货领贷的人,无以应付,索性在厢房里躲了起来,比时听得招呼,方始现身。
平时收货发货,只有罗四姐跟他两个人,这天添了一个帮手,便顺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毕事。『真对不起。』罗四姐说,『累你忙了半天。』接着便关照老马,到馆子里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饭。
『你不必客气。我来认一认地方,等下再来接你。家里还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楼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来了再来看你的卧房。』这在罗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为卧房中难免有凌乱不宜待客之处。『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留七姐。』她说∶『下半天七姐派车子来好了,自己就不必劳驾了。明天晚了,我请七姐、七姐夫来吃便饭,不晓得七姐夫有没有空。』『等下再说好了。』
客人一走,罗四姐便从容了;吃过饭,她有午睡的习惯。一觉醒来,想起胡雪岩晚上要来,当即唤小大姐,连老马都叫了上来,帮着拖地板、抹桌子、擦窗户,换了干净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时难得一用的细瓷茶具亦找了出来,另外备了四个果盘。等预备停当,开始妆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张清水脸,只加意梳好一个头,便可换衣服坐等了。
等到五点钟,只听楼下人声,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来说∶『胡老爷来了。』
罗四姐没有想到是他来接;好在都已经预备好了,不妨请他上楼来坐。于是走到楼梯口说道∶『胡大先生,怎么劳你的驾?要不要上来坐一坐。』
『好啊!』影随声现,罗四姐急忙闪到一边。江浙两省,男女之间的忌讳很多,在楼梯上,上楼时必是男先女后;下楼正好相反,因为裙幅不能高过男人头顶,否则便有『晦气』。罗四姐也是为此而急忙闪开;等胡雪岩上了楼梯,她已经亲自打着门帘在等了。
胡雪岩进了门,先四周打量一番,点点头说∶『收拾得真干净,阳光也足,是个旺地。』『寡妇人家,又没有儿子,哪里兴旺得起来?』
胡雪岩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话,一时倒不知该持何态度?便只好笑笑不答。
这时小大姐已倒了茶来,罗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礼。将高脚果盘中的桂圆、荔枝、瓜子、松子糖之类,各样抓一些,放在胡雪岩面前,一个说∶『不好吃。』一个连声∶『谢谢。』『罗四姐,有点小意思。你千万要给我一个面子。』胡雪岩又说∶『跟我来的人,手里有个拜匣,请你关照小大姐拿上来。』取来一个乌木嵌银丝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银丝,银匙就系在搭扣上,打开来看,里面是三扣『经折』,一个小象牙匣子。
胡雪岩先拿起两扣,一面递给罗四姐,一面交代∶『一个是源利的,一个是汪泰和的。』源利与汪泰和是上海有名两家大商号,一家经营洋广杂货,一家是南北货行。罗四姐接过经折来看,户名是『阜康钱庄』;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木戳子印着八个字∶『凭折取货,三节结帐。』意思是罗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凭折到这两家商号随便索取;三节由阜康付帐。
这已经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经折,罗四姐不由得心头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折,存银一万两,户名叫做『维记。』
『本来想用「罗记」,老早有了;拆开来变「四维记」,哪晓得这个户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搁起,单用「维记」。
喏,『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个图章。『罗四姐接过经折与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辞谢,亦未表示接受,只说∶』胡大先生,你真的阔了。上万银子,还说小意思。『』我不说小意思,你怎么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争,空费精神。』罗四姐说∶『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这三个经折,一颗图章,就放在我这里好了。』她做事说话,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认为不必再劝,便即说道∶『那末,你把东西收好了,我们一起走。』『怎么走法?』
『你不去就晓得了。』
胡雪岩是坐轿子来的,替罗四姐也备了一乘很华丽的轿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还加了一顶小轿,是供好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还带了三个跟班,簇新的蓝布夹袍,上套玄色软缎坎肩,脚下薄底快靴。由于要骑马的缘故,夹袍下摆都掖在腰带中,一个个神情轩昂,礼节周到。罗四脚也很好面子,心里不由得在想∶出门能带着这样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显得威风了。
正要上轿时,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还得回进去一次。原来她是想到应该备礼送古家,礼物现成,就是绣货。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一对枕头、一堂椅披、两条裙子;这已经很贵重了,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幅。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照样绣下来的。是真正的『顾绣』。到得古家,展现礼物,七姑奶奶非常高兴∶『你这份礼很重,不过我也不客气了。』她说∶『第一,我们的日子还长,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欢。』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陈设起来,粉红软缎,上绣牡丹,显得十分富丽。『七姐,』罗四姐说∶『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绣的。』
一条是红裙,上绣百蝶,色彩繁艳,令人眩目,『好倒是好,不过我穿了,就变成「丑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说∶『这条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来,将来给我女儿。』『啊!』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应春,你要请我吃红蚕了?』
原来古应春夫妇,只有一个儿子;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要想生个女儿。胡雪岩看她腰很粗,此刻听她说这话,猜想是有喜了。
古应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认了;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七姐,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四个月。』
『四个月了!唷、唷,你赶快给我坐下来,动了胎气,不得了。』
『不要紧的。洋大夫说,平时是要常常走动、走功,生起来才顺利。』
『唷!七姐,你倒真开通,有喜的事,也要请教洋大夫。』罗四姐因为七姑奶奶爽朗过人,而且也没有外人,便开玩笑地问∶『莫非你的肚皮都让洋大夫摸过了。』
『是啊!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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