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林森柏早知道钱五行熬不过一年,这回大概是真不行了——三次中风危险,病人出现抽搐和呕吐的情况就更危险。李孝培当初就说过钱五行的病情很难控制,因为他血压长期维持在一个不妙的高值,如果不能自然降压,复发只是时间问题而已。钱五行能维持到今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养病期间没受过什么刺激,情绪平稳,心情舒畅,再加上一批新药特药的辅助,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可林森柏摸着脑袋闹不明白:老先生早先都好好的,挺尸就挺尸呗,至少还喘气,今儿个是怎么了?凡事总得有个引子吧?莫非被陈兴国那厮克了?嘿!这敢情好!这俩要是相克,今后徐延卿就不会老寻思着撺掇咪宝跟个扫把星送一堆去了!
思考路线直白功利如林森柏君,几乎是笑着与端竹一道赶往医院的。捏着饭盒和勺子,从急救中心大门口路过的李孝培见她满脸容光焕发,便好心提醒她收敛一点,别在病人家属面前露出狐狸尾巴,“林董啊,就算非亲非故也好歹装一装呗,”李孝培嘴角挂着两颗饭粒,手中舞动着一柄变形的铁勺,说话同时腮帮子还在不停鼓动,一看就知道她很饿很饿,“啊,对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钱总有两个哥哥?今天钱老先生一直抓着个小年轻的手,人都昏迷了还不肯放,我看这位不是上回来的那个仁兄啊,你认识吗?”李孝培劝林森柏装一装,可她自己心里压根儿没想啥正经事,一只乌鸦在她脑海里飞过来又飞过去,嘴里发出“GAY、GAY”的叫声。
“天,该不会是那个COW!BOY吧?”林森柏看着李孝培那张油乎乎的欠嘴,心里咯噔一下,背脊发凉,预感不祥,“老爷子最多能活多久?”
李孝培举头望灯泡,低头思死期,咯咯哒哒嚼完一块猪软骨后,她目光挺坚定地答:“要让他多撑几天不难,医院有条件做到,只是病人会吃很多苦头而已。”
林森柏闻言,心里愈是发怵。从她那自私的本意来说,她可一点儿也不想让钱五行多撑几天,但这无关钱五行吃不吃苦头的事。她担心的是在钱五行弥留的时间里,他会用他不甚清醒的大脑回光返照地说出一些比她还自私的话,譬如让咪宝结婚之类的。如此一来,咪宝要承受的就不仅是徐延卿对帅哥的花痴,还要负担一个死者的临终寄托。
这担子太重了,咪宝决不可能放下。而放不下的结果显而易见。林森柏有自知之明,在咪宝心中,她比不过“老父亲”那分量,更何况还是一个濒死的老父亲……想到这儿,林森柏脸上便应景地露出了要哭的表情,连见惯了生离死别人情冷淡世态炎凉的李孝培都用力拍着她肩,由衷夸赞她演技出众,“这才对嘛,无论媳婿,到这节骨眼上都得能装,要能挤出几滴泪来就更加有爱了。”
李孝培个二百五哪里知道林森柏是真的想哭,而且很想哭,倒是细心的端竹发现林森柏状态不对,急忙将手里的矿泉水拧开封口递给她,冷静劝道:“林小姐,既然都到了这里,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林森柏拿着水瓶,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端竹,叹一口气,随即将视线移到急诊室外围贴着石米的淡黄墙壁上,无精打采道:“端竹,你跟着李医生去瞧瞧你咪宝阿姨好不好,安慰一下她,顺便转告她说我就不上去添乱了,但我就在博利假日,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她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平日成绩不错的高中生在高考后明知自己考砸了却还害怕成绩公布一样,沮丧、忐忑、烦躁,又心存侥幸。
端竹这一个月来跟郝君裔待在啥不多官多的首都,三不五时就得参加一些政要及其家属的丧礼,各种哭哭啼啼的大场面见得多了,故而可以理解林森柏不愿在这种时候露面的心情——当然,她也误会了林森柏——对林森柏的拜托一口答应下来,她转而用滥到不能再滥的套话安慰林森柏道:“林小姐,咪宝阿姨的父亲应该不会有事的,你别太担心,好好休息吧。”
林森柏肯定不能直接告诉端竹自己巴不得钱五行早点儿死省得再用他那将死之人的善言扰她幸福,于是只得含冤忍辱地点点头,把端竹拜托给李孝培那吊儿郎当的流氓医生,沮丧、忐忑、烦躁,而又心存侥幸地开车去往医院附近的博利假日,心有戚戚地独自坐在套房客厅里,想借酒浇愁还怕咪宝有事找她,想蒙头大睡又忧心忡忡辗转难眠,委屈和火气一股脑儿蹿上心来,她干脆把脑袋蒙在被窝里,声嘶力竭地啊啊闷喊一通,待得喊累,泪也流得差不多了。
“我他妈的怎么那么倒霉啊……呜……认认真真谈个恋爱我还有错了……咯!这号狗血剧情少发生一点会死啊……陈兴国,你要敢跟我抢钱隶筠我就敢让你全家睡马路……呜……咯!”林森柏边哭边骂,一点儿也不可怜地卖力抽泣,声音听起来像只要下蛋的小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睡马路都不够……呜……我要让你们全家都不系绳子玩悬崖蹦极……咯!”
254 咪宝晕迷时发生的事
嗡声嗡气地发泄了十几分钟,林森柏终于发现自己是在杞人忧天,于是她躺平身子,仰面朝天,冲着被窝里的热气,鼻音重重地闭着眼睛自我教育自我反省自我批评道:“废柴!你有的是钱,还怕他喵个毛毛啊?!你跟个将死之人较什么劲儿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钱隶筠总不至于傻到要牺牲自己成全死人!你要对她有信心!再者说,陈兴国又算个什么货?A货?B货?就算钱隶筠迫不得已要假结婚,我给她随便找个MONEYBOY都比他喵个X的COWBOY强!为他烦心,丢人!掉价!反革命!给社会主义抹黑!”脏话连篇地骂完,她岀溜着两行清鼻涕,笑了,笑得很傻很白痴,像神经病。但每个人在私底里都像神经病,决不多她一个,她也便没有了特意去在乎的理由。
“嘿嘿,看我多强大,”她自言自语,揭开被子,喘气,“再怎么样的压力也压不垮我林森柏!”
林森柏这人,IQ不低,EQ更高,很有目的性地在私底里吼过一阵哭过一场骂过一轮,顺利放掉了无法靠生闷气来排解的燥气,她便蠕动着坐起在床头,用袖子擦干净猫脸,抱着膝盖,咬着下唇,摸着下巴寻思应该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钱五行的事,陈兴国的事,莫茗梓的事,可说到底,还是咪宝的事。
及近一点,端竹打来电话,说咪宝在医院里哭得晕了过去,医生给她打过针,现正在普通病房外的加床上睡着,大概一时半会儿的醒不了,“林小姐,你还是过来看看吧,刚才这边吵得很厉害,好像是为了要不要用仪器药物维持钱爷爷生命的事,老奶奶说不用,她说那些药要花很多钱,又不能报销。可咪宝阿姨坚持让钱爷爷留在ICU,还说钱的事情她会想办法。老奶奶说有钱留着给生人花,何必浪费,咪宝阿姨很生气,靠在墙边哭了没几分钟就晕了。”
林森柏比任何人都清楚咪宝是个外强中干外御内萝外P内更P的伪御姐,所以她从接到咪宝电话那一刻起便有些担心咪宝伤心过度要出岔子。可她晓得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自己这号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在旁只会给咪宝添堵添乱,这才没有由着性子冲上楼去招人烦,只派了端竹个小间谍守在墙根通风报信。
现下她听说徐延卿做了一个无论从物质还是精神角度都无懈可击的正确决定,心里并不感觉奇怪,反而有些欣慰,毕竟她一听李孝培说钱五行入院时还抓着陈兴国的手,脑海中便咣当一声打翻了三百年陈的老醋坛子,从那一秒起,钱五行这个人,于她无用,有害,活着就只会给她的幸福带来阻碍,她求不得徐延卿理智理智再理智一点,最好别给钱五行回光返照说遗言的机会,省得咪宝还要遵照他那神志不清的遗言去完成他未了的“心愿”——如果她能少爱咪宝一点,她现在要做的就应该是想办法切断钱家人一切钱脉,令咪宝不得不屈从于徐延卿的决定,让钱五行安安心心顺顺利利地驾鹤西归,不要给这本就复杂的人世再添纷扰。
然而,“如果”这家伙原本就不是什么好词,特别是马后炮的“如果”。
如果她能少爱咪宝一点?开什么玩笑!如果她能少爱咪宝一点,她还挠着头皮纠结个什么劲儿?! 她还背着手在窗前踱个什么步?!她还把头抵在窗边撞个什么墙?!她都快要爱死咪宝了,现在来说“如果”还有什么用?!
“妈的,我死就我死,醋死我算了,总好过让钱隶筠难受!”林森柏一咬牙,一跺脚,端一张凶神恶煞脸,像要杀人似地在闹市区的马路上一路狂飙六十码抵达中心医院,找到李孝培,开出缴费单,去往缴费处,掏卡,救人。
“林董,你的表情很复杂。”李孝培陪林森柏回病房时中肯地总结道,她并不晓得林森柏心里比脸上还复杂。而林森柏个倒霉蛋也不好解释自己那盼人早死却郁郁不得志的沮丧心情,只好转移话题,“李医生,请问钱隶筠还好吗?她不、不像会歇斯底里的人,可我怎么听说你们给她用针了?”
李孝培边走,边双手插在衣袋里,很是无奈地耸耸肩,“情况允许,家属要求。生死面前谁也淡定不了,特别像钱总那样外刚内柔的人,一方面是悲痛,另一方面是失望,平时积压的情绪一下爆发出来,刚才哭得几乎要断气。那针没多大副作用,让她休息一下缓一缓也未必是坏事。这种情况我们见多了,有些人若哭得太厉害还会留下后遗症。上星期有个快两百斤的大男人因为死儿子哭晕过去,醒来就失聪了,这会儿还在接受物理治疗呢。”
林森柏被李孝培吓得不行,心跳越来越急,脚步越来越快,到了病房外,她也顾不得徐延卿钱大筠和陈兴国就在那加床床沿直直一溜狼狈不堪地端坐着,只对站在床头的端竹僵硬地笑了笑,而后便在简陋的铁架床边袖手站定,冷静地看着咪宝憔悴苍白,泪迹斑驳的睡脸,十几秒后,她转头询问正在与美貌小护士交头接耳的李孝培:“李医生,单人病房能调出一个来吗?需要打点疏通也没关系,她总不能睡在这儿。”
李孝培略微想了想,取过护士手里的卡板哗啦啦一翻,说还有一个被预定了的,病人大概晚上才住进来,掐时间的话,应该够。徐延卿在旁,张开嘴刚要说些什么,却被林森柏一眼横得噎了回去——既然事已至此,她也就没有必要担心会开罪丈母娘了,“徐阿姨,您别操心钱叔叔的治疗费用,钱叔叔能撑多久,ICU就供他住多久。我现在帮钱隶筠转房间,这样您老也可以坐得舒服一些……”这头林森柏正朝徐延卿说着话,身后便轰隆隆跑来一打活人,统一穿着源通男性售楼员的普通西装制服,然而高矮胖瘦各有千秋,实话实说便是长得都不怎么样,叫人一看就知道不是能做台前销售的货色。
有个无论相貌还是身材都只能用“中不溜”来形容的男人取了个立正的姿势,在林森柏背后昂着不屈的头颅,低声说:“林董,我们来了。”
林森柏桃花眼一眯,柳叶眉一挑,转身,冷脸道:“医院里,跑什么?”她颇想顺口加一句“奔丧么”,但又觉得时机和场合都不允许,唯有作罢,“劳你们去一个,回酒店找前台把我要的那三份粥带过来,剩下的陪客人们去吃饭,”她搞敌对的立场已是明确,既然无论如何徐延卿和大筠也不会接受她和咪宝的事情,那她只好来硬的,源通大把公关专员,她不爱用,偏偏让“反恐精英”来接待徐延卿等人,以防大筠发起飙来真的要打断她腿,“招待好,不然饭费自理。”随后她额线一抬,骤然换起一副明显就是要让人看出敷衍的笑脸,面向徐延卿等人,口气热情地说:“徐阿姨,钱大哥,你们也累了,吃点儿东西,回上次您住过的那间酒店休息一下吧。钱叔叔刚进了ICU,暂时不会允许探视,稍候我会派人过来轮岗值守,一有事情我立刻通知您。钱隶筠我也会好好照顾的。请你们放心。”
徐延卿因钱五行病危之事受了点儿意料之中的刺激,现在又被林森柏搞出来的诡异阵势吓得有些发懵,老脑筋一时做不出反应,便只呆望着大筠,似乎想让大筠拿主意。可无奈是大筠同样受了点儿意料之中的刺激,同样被这等阵势忽悠得天旋地转,他脑袋里那一根直不隆冬的钢筋且捯着呢,根本来不及往同性关系上想,更何况林森柏的话有里有外,有礼有节,周到贴心得让人挑不出理来,他沉思片刻之后,便本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传统思想,欣然接受了林森柏的提议,扶起徐延卿,招呼着陈兴国,被人客客气气地领往酒店,这天之内,没再回来,只是还时不时往医院里打个电话,尽他身为孝子的最后一点义务。
“端竹,你看,这就是人。”下午三点,林森柏和端竹一左一右地坐在咪宝病床两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等待咪宝苏醒,“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放之四海皆准。”林森柏放下水果刀,将半个削好的桃子递给端竹。
端竹接过桃子,答谢,可也不吃,就那么拿着,看一眼咪宝,再看一眼林森柏,一如既往地认真道:“但咪宝阿姨不是那样的,咪宝阿姨很孝顺,她说就算倾尽所有也要让钱爷爷多活一天。”
林森柏闻言,无奈摇头,轻轻拍着咪宝的手背,嘴里发出一个哭笑不得的呵音,“她能比别人强些,但并不代表她不会。她今天之所以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一来是因为她没有长期在侧照顾病人,心中还对病人保留着非常敏感的感情,二来是因为大家一直瞒着她,不让她知道钱爷爷的真实病况,事情突发,远不在她意料之内,于是激烈一点也属正常。可如果她长久而无望地每天照顾钱爷爷,时至今日,或在不远的将来,她也会像徐奶奶和钱叔叔那样觉得钱爷爷的死是一种解脱——这点不因善良与否而有所改变,今后你就会懂的。”想想,自己又是什么时候懂得这些的呢?是从爷爷病重那年开始?又或者是在更久远的之前?
“林小姐。”端竹疑惑地看着林森柏。
林森柏歪着头应一声嗯,眨眨眼,等待下文。
“林小姐是不是认识老爷爷呢?”
林森柏不解,挠头,“啥?老爷爷是什么?圣诞老爷爷?”
端竹掐着桃子摆手,那急于澄清的样子,跟林森柏学了有七八成像,“老爷爷就是郝君裔的爷爷。他也告诉过我这个,和你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他还说,养儿防老不如积谷防饥,做人只能靠自己,其余靠谁都不着调。他让我今后多看一些生老病死,所以郝君裔最近带我去参加了很多丧礼,不过我真的看见了在灵堂里哭得呼天抢地,一出灵堂就对着手机有说有笑的人。老爷爷说应该把每个人都想象成这样才不会对别人抱有希望。不对别人抱有希望,就不会让自己失望。可我想知道,是不是人人都会这样呢?”
“这个……”为端竹着想,林森柏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背后反驳郝老爷子的话。但她又觉得很有必要告诉端竹,人生在世,若是对任何人都不抱有希望,生活就会变得像白开水一样乏味,纵然再多的惊喜也不过海市蜃楼,因为只要没有想要的,那就等于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要的人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林森柏可不想让端竹变成师烨裳第二,恰巧她俩在某些方面像得出奇,貌似很有这个危险。“世事无绝对,无绝对,”林森柏呵呵干笑,边笑边把咪宝的手塞回被窝里去暖?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