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婳这时幽幽地端着一杯茶装作怯懦地上前跪下,悲戚戚地说:“奴婢毕生所求惟愿常伴太后和陛下身侧,奴婢哪儿也不去。”说罢偷看他们母子二人的脸色。
他白了一眼锦婳,太后嘴唇抖着说:“你看她还算忠心的份儿上,从前的事就算了罢。那些人本也微不足道,没了就没了,况且她也是受人胁迫。”。
他眉心一紧,微不足道,那可都是人命啊,虽不是名门权贵,却也是人生父母养,有的还要将月例全送回去养家。活生生进宫,不明不白地没了,连尸骨都找不到,这么多人如何能轻描淡写一句话混弄过去啊。
他为了不让外界起疑,只能削减宫中用度给受害者家属抚恤,太后还百般抱怨苛待。她老人家可知,他和绯绝颜为了太后的这个宠儿费了多少心力?可他不能发作,那是他亲娘,一个困苦大半生执拗又偏执的女人,如今已是风雨飘摇。
他终于不忍心,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说:“我自有定夺。”算是给太后个交代。接着叹口气说:“太后不必忧心,如今身体见好,且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儿子今日且当没听过。”说完走过去拉住太后的手,盖严了膝上的锦被。
太后的手紧紧攥住他的,两母子就这样默默无言。
可是没多久太后病情忽然恶化,胸痛不已,吐血不止。他怒不可遏地指责锦婳:“你是怎么照顾太后的?为什么突然这么严重?莫非是你不忿朕不肯收你对太后下毒手?”
锦婳立刻委屈地跪下说:“不是的,奴婢是按照御医们的药方服侍太后用药,此前并无异常,只是今日……今日安平侯给太后送了药,太后服下了就……”
他恨得咬牙切齿,锦婳口口声声说能救太后,原来是等待机会嫁祸给绯绝颜吗?“你敢狡辩?!”大步跨过去,锦婳受惊柔弱地倒下。
太后宫中的宫女立刻跑过来求情:“陛下饶命,锦婳姐姐所言非虚,平日里太后按方子服药都无事的。今日安平侯确实来过,给太后送了药,现在就变成这样了。”他怒火中烧,锦婳还准备了人证物证。
他俯身掐住锦婳的喉,狠狠地说:“闭上你的嘴,朕不想听你再诬蔑她。朕现在没空收拾你,你好自为之且让你多活几日,否则……”
御医们纷纷赶来,他松了手,此刻更该关注太后的病情。然而,太后本就孱弱的身体似乎承受了不能运化的力量重于还是没撑住。
太后薨逝那夜,他当时没有余地想别的,唯一的血亲走了,他虽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脑子乱了。
他麻木地看着朝臣纷至沓来,内侍们一样一样的布置,一件一件地请他过目,醒过神来忽然明白是绯绝颜在背后悉数安排,担起内务之责,内心很是感动。他原来只是觉得绯绝颜是可以放心托付的战友、爱人,没想到作为贤内助也是可以胜任的。或许他不该动用血心蛊,也许本来她就没打算离开呢。
如今想来真是后悔,当时就应该掐死锦婳,怎么也没想到她打晕了看守自己跳出来在太后灵前当着朝中重臣和宗室皇亲的面发难。他恨不得当场就把锦婳捏碎了,这个毒妇!
可是却又不得不佩服,这冥蛇潜入人间许久,太了解凡人的劣根性,她在不知不觉间操纵舆论直指绯绝颜,唆使太后与他不睦朝堂被掣肘。拿捏了他对绯绝颜的痴情,换来自己的自由。最后还设计陷害绯绝颜,在众人面前揭发欲把罪名做实,逼迫他就范。这一列连锁手段,环环相扣,招招致命。
锦婳步步为营,想要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奈何绯绝颜的神凤之泪特殊,不能直接被凡人服用。他记得当时自己服用时,也是吃了一颗药丸做药引的。可是这其中的奥秘却不能道明。他忽然有点恍惚,莫非是绯绝颜忘记给太后药引,或者因为太后出言不逊才……不不不,不可能,他在内心痛恨自己竟然怀疑绯绝颜,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悲恸过度,他这一日夜里时不时恍惚一下,总是要用些力气维持清醒。他暗自让卢内侍告诉锦福宫宫女,如果言语不实,查出真相将株连九族,宫女们吓得要哭,被卢内侍喝住后带到清和殿作证。
那宫女说出绯绝颜送药水时也附赠了药草,这正是他希望众人听到的。绯绝颜药并没有问题,太后也并非中毒。
可是他还是低估了锦婳的诛心手段,绯绝颜的药有没有毒已经不重要了,锦婳率领一众宫女意指太后与绯绝颜不快在先,送药在后,正常人都会怀疑。
他也想不相信,可是那句不在乎后位的确是绯绝颜的语气……他的心被刺痛了。
那些人议论得越来越离谱,说得越来越难听,让他更加气愤,他与她的事是一回事,外人污蔑她他依旧不能忍受。他只能顺水推舟地让她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要忍着丧亲之痛操持葬礼,要多方压制因为太后去世而发难势力,要接见邻国来吊唁的来使,更要应对宫里杂七杂八的事务。
他不能去见她,那是在风口浪尖上再添把火,时间是淡漠一切的良方,等待非议渐渐变得无聊。或者他也在无意中逃避,逃避他和她之间的问题。
直到那日他因感知她的心痛,才不顾一切地赶去,见到了面色苍白瘦削的她。他想立刻揽她入怀,可是她却称他“陛下”拒人于千里之外。
原来这些日子挣扎的人不止他自己。她质问他是否想知道当时在太后宫里的真相。葬礼之后的这些日子,宫中议论纷纷想不听就得不免入耳几句。他沉默了,因为其实他根本不敢听当日太后与她说了什么。沉默许久随便揶揄说:“你常说凡事自有定数,我信你应该不会毒害太后。”
没想到这一句话,却惹得绯绝颜揪住字眼不放,他却无法自证。她又提锦婳来刺激他,他气得应承她的话。可是出了她的门就后悔,忍让几分不就相安无事了么?多年后想起来,才明白也许正是因为亲密的关系才对对方期待越高,有的时候希望不需要言语就被理解,可是往往期待越高失望就越深,神都不能尽管天下事,如何就能悉数了解爱人的心思。至亲至疏也就是一念之间。
那天他负气回了清和宫,喝了一夜的闷酒,醉眼迷离时仿佛看到绯绝颜的脸,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终于心软了么?之后醉昏过去。醒来竟然发现身边人竟然是锦婳!他羞愤交加,他何等厌恶锦婳,见多一面都嫌脏,竟然一时不察被她钻了空子,所幸昨夜大醉不会发生什么。可是这里是皇宫,锦婳又善于利用流言,昨夜到今晨做不做什么都一样,锦婳出了清和宫就等于告知天下他与她有染了,他与绯绝颜之间本来就问题重重,如今做实了谣言,他该如何挽回?然而他多次严令禁止锦婳出现,终究凡人还是抵不过妖邪。
锦婳此刻满脸得逞的媚笑,抬起柔弱无骨地手要触碰他,他觉得内心一阵恶心,愤然推开,拔剑就砍。锦婳花容失色,灰溜溜滚落在地。
“陛下息怒,奴婢……奴婢昨夜听闻陛下大醉,担心陛下身体,想来照顾一下,没想到陛下就,就对奴婢……”锦婳故作委屈地说,“奴婢该死,奴婢应该提醒陛下的。”
他剑锋直指锦婳咽喉冷笑道:“锦婳,你我早已撕破脸了,何必再惺惺作态。再说我昨夜是醉了,不是傻了,做什么没做什么我记得,醉后认错人是真,不过之后就不省人事,你不是想以自己的名节为代价污蔑朕行不轨之事吧。”
锦婳缓缓抬头,眼中还带着眼泪眼神却冷静下来,抖了抖乱作一团的裙角,自顾自站起身,“是吗,你喝醉酒还都记得呢,真是小看你了。不过没关心,有没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出了这个门没有人会相信没事,尤其是她……哈哈哈哈”她嘲讽地笑起来。
他毫不犹豫地一剑刺过去,锦婳灵巧地躲开,他愤怒地不得要领地砍杀,却被卢内侍一把抱住了,锦婳趁机逃出去,还不忘以巾敷面故作委屈状。
“你也不要命了吗?!”他怒不可遏地用剑指着卢内侍。
卢内侍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带着哭腔说:“老奴都是为陛下着想啊,那锦婳有太后遗命,陛下暂时动不得,若此时砍杀了她,难封皇宫上下悠悠之口,她再可恶也要从长计议啊。”缓了口气接着说:“若陛下怒气难消,老奴甘愿领死。”
他想起太后是有这么个遗命,锦婳识时务地公布于众人面前,却确实宫廷上下皆知。太后命他收纳锦婳,还要看在侍奉太后的面子上饶她一命,此时动手确实不妥。可是他怎么能不恨,留着她就等于留下口实,他如何向绯绝颜解释都解释不清了。而且锦婳这等妖邪本就不配活在世上,早该除之后快的。但卢内侍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他此时动手定然会引来议论,又给了掣肘一派发难的借口。
他只能咬碎了牙忍着,抬手将剑刺入廊柱,“将锦婳囚于锦福宫不得出,命玄门之人和法师进宫设法封了,她若再出现作乱,守卫一干人等与她处极刑。”
卢内侍战战兢兢地起来,答话却稳当:“遵命,老奴已差人去办了。另外昨夜至今晨见过或者有可能见过锦婳的人都已看管起来了,陛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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