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院里没有秘密,兰玉因八姨娘张氏沉井一事受了惊吓而高烧不退的消息飞快地传了出去,不乏有人幸灾乐祸,道兰玉是心中有鬼,心虚呢,谣言恶毒,藏了能杀人的刀。
兰玉对此一概不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第二日温度才慢慢退了下来,期间辗转醒过数次,见着了李鸣争,再睁眼时,屋内就只剩下了银环。
兰玉昏昏沉沉地要了水,银环忙不迭地端着杯子凑了过来,他浑身没力气,只能就着银环的手喝了大半杯水,银环小声道:“姨娘,您感觉好些了吗?要不要我再请刘大夫过来看看。”
兰玉说:“不用了。”
他躺在枕头上,抬手抵着自己的额头,闭了眼睛,李鸣争那张脸突然浮现在眼前。兰玉想,昨天晚上竟然梦见了李鸣争——李鸣争还在亲自照顾他,真是烧昏头了。
银环小心地觑着兰玉的神色,小声道:“大少爷是天亮前走的。”
兰玉猛地睁开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银环,银环被他吓得有些无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讷讷的叫了声,“九姨娘……”
兰玉开了口,声音嘶哑,“昨天晚上李鸣争来了?”
银环犹豫着点头,轻声说:“大少爷照顾了姨娘一宿呢。”
兰玉愣了片刻,咂摸着银环这句话,李鸣争照顾了他一宿——那就是说,他看见李鸣争,不是梦——昨夜种种纷涌而来,兰玉恍了恍神,怔怔地坐着,心里涌现了几分复杂。
他的确是被吓着了,恍惚间,好像他已经步了八姨娘的后尘,被填入那黑漆漆的井口。
兰玉不怕死,却也不想死,更不想死在李家那口狭小的,可怖的井中,那简直是比十八层地狱都要可怕的地方,好像被丢进井中,就永世不得解脱了,一辈子被困在李家。
兰玉不甘心。
他辗转反侧,一颗心悬着,倏而跪在祠堂前被众人斥责的成了自己,李家一众人冷冷地看着他,李老爷子高居首座,他心惊胆战,难堪又绝望。倏然,身边贴上了一具滚烫的身躯,有人抱住了他,抱孩子似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地被人抱着了。
在那一瞬间,竟让兰玉觉出了一时半刻的心安。兰玉睁开眼,就看见了李鸣争。
李家虎狼环伺,头狼已经老了,于他而言,最好的自保方式就是寻求新的头狼的庇护。可李鸣争远比他所想的可怕,难以揣测,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竟在这风口浪尖照顾了他一夜,兰玉想着,兀自轻轻笑了一声。
他脸色苍白,可那一笑,却让银环觉得后背发凉,低低地叫了声,“九姨娘。”
兰玉靠着床头,看着银环,说:“银环,你来李家多久了?”
银环说:“半年了。”
兰玉说:“半年——让你伺候我这么一个尴尬的姨娘,委屈你了。”
银环吓了一跳,说:“不委屈,不委屈,”她小心道,“您是主子。”
“我算是什么主子,”兰玉说,“你跟了我半年,也该知道李公馆的人是怎么说我的,你也没少受冷眼吧。”
银环愈发胆战心惊,低着头,没有说话。
兰玉咳嗽了两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银环道:“……还有四个弟弟妹妹。”
兰玉若有所思,道:“很热闹。”
银环苦笑一声,说:“哪有什么热闹不热闹的,都要活不下去啦。”
兰玉说:“我没有父亲,自小到大,是我娘卖身风尘把我养大的,可惜,我十五岁那年,她也去了,这世上就剩了我一个人。”
银环愣了愣,看着兰玉,兰玉笑了笑,他笑起来很有几分江南流水的温润,说:“那个匣子里有一个荷包,里头有一对镯子,是老爷赏的,成色不错,值些钱,拿着吧。”
银环慌了神,忙道:“不……不用的,这怎么能行。”
兰玉抬了抬自己的手腕,说:“我是个男人,留着也没什么用,再说了,”他看着银环,说,“在这李公馆,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
他声音柔和,话却如千钧,骤然压在银环心头,她浑身一震,看着兰玉。
兰玉轻轻地笑了笑,眼睫毛长,衬着苍白瘦削的脸颊,多了几分无奈和脆弱。银环到底是个小姑娘,涉世未深,闻言讷讷道:“……不会的,您一定会长命百岁。”
兰玉笑道:“那就借你吉言。”
银环说:“您的药该熬好了,我去给您拿来。”
兰玉应道:“好,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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