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棠从容起身,施施然地走向他,“别忘了,你是尚公主,先君臣后夫妻,床帏之事岂容你做主?”她昂首直视着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当然,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一字一句,语调平缓而又威严。
沉宗知深受震撼,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明明是双柔和的眸子,却尽显摄人气势,那不容直视的明艳与尊贵迫使他低下了头,仅有的一丝底气,也被她寥寥几句话驳倒瓦解,荡然无存。
“臣谨记于心,恪守君臣之礼。”他苦涩道。
薛棠凝视着他,那副俊朗的面容没有流露出不满与愤怒,只是敛目垂眸,隐隐透着忧戚。
这世上大多的男子都希望自己的妻室温淑婉顺,体贴贤惠,安分守己地守在后宅之中,像被圈养的鸟雀般听话,毫无怨言地服侍丈夫,伺候公婆,传宗接代。若是反过来,倒行逆施,便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
他倒是不同,哪怕妻子强势,压过他一头,也没有觉得不妥。待她恭谨守礼并非惧怕公主身份,而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地尊敬她。尤其是云雨时,她若不想要了,他便克制欲望,不再动她分毫,如果换作别的男子,必定自尊心大受打击,满腹牢骚,郁愤不平。
只是对于他来说,妻子忽冷忽热的滋味,实在难过。
薛棠无奈地叹了一声,眼神渐渐温柔下来。
沉宗知虽为武将出身,但并不粗莽蛮横,言行举止端方,礼数周全,一身正气,尽显世家贵公子的风范。
要说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喜欢这段身不由己的婚姻。
一个活生生的人,像个物品似的被交易出去,来换取他人的好处,美名其曰是为国为民,奉献自己,可为什么公主只能靠婚姻来展现自己的价值?
这样的想法疯狂地滋蔓生长,一发不可收拾,让她愈发不安。
她无法抑制内心的反抗。
正如年幼时,皇帝允许她去国子监听课,前提是必须换一身男装。她心中不服,为何国子监只允许男子进入,却不允许女子进入?但碍于圣命,她不得不从,不过,她并未完全顺从,而是依照男子襕衫的形制改了一身女装,虽然看上去不伦不类,但挑不出错。
她穿着这身衣衫,又傅粉施朱,精心打扮了一番,昂昂自若步入国子监,引起皇帝不满,她辩驳道:“我精心打扮,以示对老师的尊敬,有何不可?”
皇帝无奈,同意了她穿女装入内,却也限制了她去国子监的次数。
回忆浮现眼前,她犹记当时先皇后规劝她的话:“女子不应过多抛头露面,有失礼节,不成体统。”
薛棠郁懑,身为女子理应最看重的贞洁道德,她视如敝屣,那对于她来说,就像是捆住手脚,束缚自由的桎梏,抵不过一场痛快酣畅的欢爱。
她徐步走到镜台前,娓娓道:“我是喜欢冯鉴青,可我与他没有缘分,又何苦压抑自己?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不也是妻妾成群吗?冯鉴青在我心里的地位无人可替,但这与我接纳其他男人并不矛盾。”
沉宗知一怔,无奈笑笑,“冯大人是公主的第一个男人,地位自是难以撼动……”
“不是他。”薛棠打断他的话,眸光略一暗,“我与他发乎情,止乎礼,没有肌肤之亲。”
“那是谁?”沉宗知的疑惑脱口而出。
沉默片刻,薛棠平静地反问:“这重要吗?”
沉宗知不再多问。他低估了她的心性,即使没有公主这层身份,她的思想观念仍是超脱世俗,独异于人。
薛棠拾起妆奁上的金钗,戴在发间,牡丹簪花与金钗交相辉映,更衬她明艳动人,雍容华贵。
“爱博而情不专,如果合适,我都想要。”她对着镜子看了看,丹唇扬起一抹坦然的笑意。
沉宗知只是怔愣了下,心头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她与世俗相悖的思想言论带给他太多震撼,以至于她后面说的任何话都不足为奇。
他不禁想到了半生困在深苑中的母亲,眉眼始终笼罩着淡淡的忧愁,从未真正开心过。
母亲本是将门之女,能文善武,武技甚至远超父亲和祖父,但因是女子,不能上阵杀敌,到了年纪便嫁给了父亲,此后一直居于内宅之中,郁郁寡欢。后来不屑与几个姨娘争宠,自行搬到冷清的深苑中居住。
他犹记枯树下那抹孱弱的身影,日复一日地痴痴望着远方,从他蹒跚学步到长大成人,盼了一年又一年。他起初以为母亲是在等父亲,可后来发现,母亲的目光始终盯着天际翱翔的大雁。
他想,若是母亲有公主半分强势,或许,不至于郁郁而终……
薛棠见他失神,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直言道:“我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不会只有你一个男人,三从四德,忠贞不渝,我做不到。若你觉得委屈了,大可去找别的女人风流快活,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从此以后你我相敬如宾,互不干涉,我不会再与你欢好,你也不能踏进我的房门。话已至此,看你的选择,我给你时间考虑。”
话音甫落,在他愕异的目光中,她从容离开,朱红色的衣影飘飘,倔强而又刚烈。
她素来喜爱红衣,那烈火般的颜色,倒是与她的性子甚是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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