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一定是志坚的媳妇。”我说。
“是的,她醒着,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二哥说,“可是她为什么不爬起来认识一下呢?”
“她一定没料到我们会来,也许感到难为情……她觉得还是假装睡着,不要认识我们这些亲戚的好。”大姐说。
“爸爸一定早就从乡里回来了。”我说,心头涌起一股细细的暖流。
爸爸。
“是啊,馒头肯定已经蒸熟了。”二哥说。
是啊,爸爸肯定把馒头都蒸熟了,它们堆放在大箩里,热气腾腾。
天黑了,风掠过岩石表面,呼呼地钻进树林里。我们都不说话。
山间回响着我们缓慢的脚步声。
1992年7月
【古典爱情】
当初,我相信我的爱情已经走到头了。临近毕业,我怀着悲伤草草收拾行装,准备尽快离开这座城市。一个星期前我还想永远待在这里。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晚上,在苦竹掩映的阳台里,我对范妮娅说:“要是能永远看着你,那有多好!”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出发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雨。一支支水流在大街上汇聚,冲刷着城市垃圾。我提着行李箱走向火车站。我是一只被人丢弃的塑料瓶,正被雨水冲进下水道。我想着,伞歪向一边也毫无知觉。雨打在身上,凉飕飕的。透过雨幕,我看见前面不远一辆有这个城市标记的黄包车,牌照是007号。
我走进候车大厅,坐在长凳上,也忘了把伞合起来。许多旅客在打盹,离上车还有一个钟头,范妮娅来了。我记得当时车站门口那面大钟敲了八下,或者是七下。
范妮娅还是穿着那件蓝色裙子,胸口绣着几朵淡黄色的算盘子,裙子的下摆淋湿了,贴着小腿。本来我觉得爱情离我已经远了,现在我仰头看着范妮娅,发觉它又一次紧紧吸附在我身上。我脸色苍白,想握住她的手,但是她把手举了起来,擦额头的水珠。我抓了个空。我说:
“我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
“李强告诉我,你今天走。”范妮娅躲闪着我的目光,就像当初我们刚刚认识时那样,她的左嘴角微微抽动着。这种表情使我产生了错觉,以为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我终于握住了她的手,说:
“只要你对我说一声别走,我就留下来。”
范妮娅背过脸去,对着门外的车站广场。雨水沿着玻璃门淌下来,门外的建筑物、建筑物之间的人力车和出租汽车都模糊、变形了。范妮娅的肩膀开始颤抖。一阵风卷过,把她的一头黑发弄得凌乱不堪。
我又陷入了悲伤,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范妮娅的过错。要说过错,那也是过去的事情,它们仅仅是一枚细小的楔子嵌在尘世生活的缝隙里,毫不起眼,一定有一种更险恶更致命的东西隐藏在生活内部。
我神思恍惚,嘴角受惯性的驱使把刚才的话轻轻重复了一遍。说实话,这一次我并不希望范妮娅听到。
“不要说了,”范妮娅把脸转向我,“我已经够难的了。”
她的双眼被头发遮住了,左嘴角开始抽搐个不停。想到她的眼窝里一定早已蓄满了泪水,我便不知所措。我讷讷地说:
“别哭啊,我不怪你,都是我命不好。”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我不该把这种怯懦的话说给范妮娅听。我不是一个脆弱的男人,再说,我也无意博取女人的同情和泪水。
范妮娅双手捂面,泪如泉涌,中间伴随着呜呜的哭声。我几乎要被击倒。我对她说:
“别哭……我不该说这种鬼话。”
过了一会我又说:“其实也没什么。还是分开好。我属蛇,你属鼠,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蛇鼠相克。”
我绕着范妮娅,陀螺似的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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