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驰突然把自己的小手从外婆的手下面抽了出来,看着耕平。虽然双眼没有噙着泪水,但那份明亮的悲伤却一览无余:“因为那样的话,老妈就太可怜了。”
这孩子的眼睛原来如此澄透啊,声音也无比清澈:“老爸有新女人了的话,老妈就太可怜了。我不要。”
耕平和郁美无言以对,稍许沉默后只得各自继续吃各自的早餐。快吃完时郁美柔声说道:“小驰,你的想法我理解,过一阵我们再讨论这个话题吧。”
小驰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耕平勉强自己兴奋地说道:“小驰,今天还是游泳训练吧。好好游,要晒得黑黝黝地回来喔!”
小驰瞥了父亲一眼,静静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评审会结束后的第一天,耕平又重新回到了小说家的普通生活中。文学奖的压力不再,无需期待些什么的感觉不能不说对精神健康十分有益。写写散文,看看资料,构思构思新作,这些一如往常的工作令人倍感愉悦。
虽然无缘大奖,但入围已经让耕平倍受鼓舞。身为作家的他一直以来都是初版后再无加印,即使新作频出读者也毫无反响,多次陷入责编一个个减少的预警状态,可即便如此,直本奖并没有将他拒之门外。
第二个星期,耕平收到了《文化秋冬》的秋季新书《父与子》的校样。这是一本他自己感觉不出任何变化而责编却说是决胜之作的小说,也是他凭借初次入围大获关注后出版的第一本小说。他虽知道编辑的言下之意,但却不知何以为答。书既然已经写完,便无法再下大气力。
这本在《all秋冬》上从去年一直连载到今年夏天的小说,耕平自觉没有决胜不决胜的压力。书中以幽默的笔调讲述了一个从事自由写作职业的父亲和上小学的儿子相依为命的故事,与文学奖所要求的宏大厚重相去甚远。如果一定要说决胜之作,或许是将要在英俊馆的《小说北斗》上连载的长篇恋爱小说。呕心沥血不说,至少也花了不少心思,可以算是自己入行以来最引以自豪的恋爱小说。若能再次入围,一定也是因为它。耕平修改《父与子》校稿的红笔,在纸上游走得格外轻快。
07
暑假,是青田耕平的死穴。每年临近七月末,他便愁闷不已。因为必须终日面对已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小驰。工作地点设在自家书房的他,不像每周连休两天的公司职员一样有固定的休息日,如果截稿日期紧迫,他就必须放下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事坐在书桌前赶稿。
但是暑假,无论截稿日期多么紧迫,也必须让孩子的生活起居有条不紊。小学生旺盛的食欲容不得半刻耽搁。按时做好早餐,出去外面吃午餐,晚上还得好好做一顿晚餐。把碗筷放进洗碗机之后,还有一筐小驰每天去参加游泳训练汗湿的衣服等着他放进洗衣机,另外家里的大扫除也想尽量一周做两次……
耕平有时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小说家,还是小驰的妈妈。像评审会后那样痛快畅饮的夜晚,仅是偶尔在重大活动时才有机会。每一天就在穿梭于神乐坂坡上和坡下之间极平静地流逝而去。在提着购物袋往回走的路上看到自己的书摆在书店的店头,他竟会忍不住吃惊不已。与作家华丽的创作生活完全无缘的一天,每一天。
自从评审会的第二天早晨小驰说不要新妈妈之后,耕平便谨慎地回避着这个话题。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每餐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的两父子之间,也有不可触碰的话题。
今年秋天,耕平就将越过四十岁大关。难道就在这样的育儿和写作中让自己的后半生孤身一人度过么?总有一天小驰会因工作或结婚而搬出这栋公寓,一旦搬出去,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住了。虽然他只有耕平这一个父亲,耕平也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但这是必然的。因为小驰无法自立就相当于自己育儿失败。每想到十多年后自己又是孤身一人的时候,总有一种切肤入髓的寂寞在耕平心里滋生疯长。
现在从事着作家这个世界上异性好感度最高的职业都没有什么女人缘,五十多岁时一定更是无人问津了吧。收入恐怕也难以上涨,只是一直孜孜不倦地写出一本本老土又不叫座的小说。要是连这样的小说也写不出了,想想依靠年金生活的年老孤独,他就不禁寒毛直竖。
(唉,人生之路何其修远啊。)
这是耕平对他这半生的真实感受。虽然在小说中可以任意安排别人的人生,但并不能把它们复制进自己的人生,却还必须装出一副有所领悟的模样。这就是作家的宿命。
“嘿,听说了?”
片平新之助总是那么热情高涨。或许这份热情,正是他每日无休地写出三四十页原稿的战斗力之源吧。
“小久这家伙,就快淹死在采访风暴里了。”
许久不见的青友会作家们在评审会之夜后的第二周又聚在了一起。时近八月,酷暑季节即将来临。冷气大开的索芭蕾,如同大海深处一般清凉,沙发和地毯的深蓝色调更是让人觉得凉爽怡人。女招待椿给耕平端来一杯兑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耕平喝下一口,说道:“矶贝,最近还好吧。”
忙得不可开交!新直本奖作家的生活,至少获奖后半年内的生活,都可以用这个只言片语总结得淋漓尽致。
“啊,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起评审会后的三天内居然有二十二家采访,采访五十分钟,休息十分钟。全国所有报纸、半数电视台、普通周刊、女性杂志、男性杂志,外加约稿的小说杂志,甚至还有名不见经传的行业报、广告宣传报。他惊诧地跟我说,日本居然有这么多做传媒的啊。”
山崎玛莉亚从旁插话道:“我那时嫌采访麻烦,就拜托出版社给我拦杀了一批,矶贝应该全都接受了吧。”
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似有不爽地说道:“这才是他的风格呀,小久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对什么都知道感恩图报。”
“啊……对呀,对呀,那才是他。”
错不了,这尖细的动漫音就是科幻小说家长谷川爱。穿着一件Kitty猫T恤在夜银座闪亮登场的,恐怕只有她这个年龄不详的作家吧。
“他说过,自出道以来得到过许多人的支持和帮助,这就当作一点回报吧。矶贝真是太帅啦,我也好想有机会说出那样奢侈的台词喔,但是我们科幻小说没几个人爱看……”
小说界每隔数年便会掀起一股热潮。虽说书籍的流行不如时尚一般随季节变换,但每隔三四年,人气小说的类别便会风水轮转。科幻热潮散去似乎已有二十多年,其后,冒险小说、鹰派小说、正统推理小说、纯爱小说轮番汹涌来袭,而现在正是历史小说的天下。不论多么出色的作家,都不可能引领每股浪潮。作家写的,只是他们能写的东西。除了那几年的风靡,在等到下一次浪潮来临前他们能做的,只是埋头写下去。而有时候,或许永远没有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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