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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第2页)

他问:你住在桑园附近吗?

我就住在桑园啊,她愉快地答道,两眼直视着他的脸。

是吗,他竭力用一种很平淡的语调说话。他稍稍放慢脚步,使它跟江面上橹声的节拍相合。

怎么以前一直没看到你,她说,我已经在那里住了五六年了。

哦,她都在那里住了五六年了。那里是她的家吗?如果不是,她为什么住在那里?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可又不像学生,那她是做什么的呢?她为什么愿意和我讲话?她在想什么呢?这些问题像针一样一下一下地刺疼着他。

路灯越来越稀疏,越来越灰暗,她车轮钢丝上转动着的那只黄色小球现在变成了灰黑色。

他想告诉她,他大学毕业,居住在这里只有一年,没什么朋友,一直很少出门,他每天都要复习功课,以便早日考上研究生,离开这个陌生的小城。

然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神经质地朝她笑笑。他脑海里浮现起那个卖花的小男孩的形象。

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雨稍稍大了一些,他抹了抹头。头发已经湿漉漉了。这种天气跑到外头来,他想,把头发都淋湿了。

他们很快就到了桑园,到了她居住的那幢房子面前。他的住处还要再过去两幢。

上去坐坐吧,她说。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飘起来了,不属于他了。太晚了,他嗫嚅道,会不会影响你休息。是有点晚了,这是一个孤寂的夜晚,居民家的灯都已熄尽,天底下似乎只剩下昏黄的路灯了。

不要紧啊,她说,明天我可以睡个懒觉,醒来后就离开这里。

啊,她明天就要走了。明天。为什么不继续住下去?明天我还待在那个小小的阁楼里。

我不上去了,他说。他看见她那明亮的眼睛扑闪了一下。

那就再见啦,她朝他笑了笑,转过身去。

再见,他说。

他看着她推着单车离去,朝那个黑乎乎的单元门洞走去。他站着不动,双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摸到了那朵康乃馨。他马上想到要把它送给眼前这位姑娘,便张开喉咙喊,然而与此同时,他又意识到这是一朵干瘪、花瓣上布满黑色折痕的康乃馨,又立即缩回了舌头。发自他的喉咙的响亮声音经过变形不顾一切地冲出了他的双唇,在空气中转化成为了几个难听的绝望的音符。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春天的雨还在下着。

1994年5月

【短故事:1989】

大富出事了,在北京。天晓得。这么好的日头,这么蓝的天,可是天晓得。昨天夜里,俺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见俺那爸爸正在后门的菜园里埋他的小儿子,可俺那爸爸过世都已经有二十年啦。梦里的俺身强力壮,正从地里回来,还没踏进家门,就听见俺那姆妈在哭——可怜的姆妈,比俺那爸爸还走得早,四十年前死于难产,陪她一起去的,还有俺那没生下来的弟弟,那一年俺还不到五岁——姆妈一边哭一边对俺说:“儿子啊,快点去看看,你那该杀的恶爸正在埋你的小弟。”俺连忙跑到后门的菜园里,果然看见俺那爸爸正在吃力地挥着锄头,可怜的小弟,大半个身子已被埋到土里。小弟还很小,脑袋只有俺的拳头那么大,头发又黄又稀,但是眼睛滴溜溜地转,小手一上一下地挥舞着,像是要在地面上找一样值得带到阴间的东西。俺大叫着,拼命去夺爸爸手中的锄头,可是还没把它夺过来,就把自己搞醒了。这时候醒来真让人着急啊。俺没把可怜的小弟救出来,也没能给可怜的姆妈一点点安慰,俺在最紧要的关头可耻地醒了。好在日头已经上山,也没有云层遮挡。不久俺就忘掉了梦里带来的不快。吃过早饭,俺背了把锄头去了番薯地。那是一溜四分大的山地,要爬一个小时的山岭才能到。昨天俺也去了那里,一直忙到天黑。今天俺得去把剩下的活干完,要不,晚上俺会睡不安稳。当然,村里的懒汉会说:不就是那么几株草吗,它们是跟你有仇呢,还是跟你爷爷有仇?这些懒汉,俺无话可讲。他们会因为懒得系裤带而蹲上一个钟头的茅坑,一直蹲到两腿发麻为止……在这么好的日头下面,俺们上下三代都做农民的,怎么可以不去地里呢?

农活也是一门很细的手艺——这话俺一般不会跟人讲。讲了,他们一定会反对:不就是拔几株草吗?不就是挥几下锄头吗?他们不晓得农活是细活。他们刨的田垄像狗啃一样。他们要等到杂草长得比庄稼还高的时候才想到要干活,这怎么行啊。阳光和养分会被杂草抢走,庄稼就长不好。草一从土里拱出来,你就得把它们拔干净。村里的小后生常常对俺说:你干活就像绣花一样。俺晓得他们在笑话俺,所以从来不理他们。你一理他们,他们就来劲:这么几株杂草……何苦呢?你就算这一世都不去拔掉它们,又会怎样呢?——对他们,俺无话可讲。

不过今天这点活,俺干起来确实轻松。很快俺就把地里收拾得清清爽爽。俺坐在田埂上,开始晒日头,这很舒服。这个季节的日头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头。也有人认为冬天的日头最好,俺不那样想。冬天没活好干,日头会把一个人的懒筋都晒出来,那样不好。不像现在,有多舒服。坐着晒了一会儿,俺躺下来,睡着了。

这一觉不晓得睡了多久,直到一阵风把俺弄醒。起先,俺感觉有一双粗糙的手在抚摩俺的脖子和脸。俺一动不动的,突然,俺伸手,一把抓向它。但是什么也没抓到。俺睁开两眼,看见远处的山坡下冒上来一个黑黑的脑袋。她一看见俺,就喊开了:

“有财叔,你还钻在这里啊——赶快回去,你儿子在北京出事了!”

什么事啊,老天。俺从地上坐起来,看着她。是有金嫂。看见俺,她站在坡下不再往上走了。俺只能看见她的上半截,上下起伏得厉害:“北京电话打到乡政府……有人捎口信进来,说你儿子住进了北京的医院……让你们赶快去北京……”

俺背上锄头,起身就走。脚被番薯藤绊了一下,还好,只是打了个趔趄,但是背脊被锄头锄了一下。

“小心点,有财叔!”有金嫂喊。

俺没事。俺儿子也不会有事的。不过就去一下医院嘛。像俺们这种乡下人,生下来就贱,身体不舒服一般只在家里躺着,让它自己好起来,可要是俺们有钱,就不会这样啦,俺们会去樟树湾卫生院,会舒服地躺在那里,要是钱再多一点,俺们会去城里的医院。听说城里人也不管有病没病,每年都要去医院,拉些小便、大便什么的让医生化验……不过,大富为什么要去医院呢?天晓得。

俺沿着田埂走到大路上。有金嫂在喘气,看见俺走近了,就转身往回走。俺超过她。这是一条有点陡的山路,在这样的山路上,你哪怕空着手也没法子走快,除非你跑起来。有些人一跑起来就管不住自己,结果越跑越快,最后冲进山脚下的稻田里。俺跑一会儿走一会儿。俺跑着的时候,从路边的树丛里伸出来的枝条会冷不丁地抽俺一下。

大富去北京,俺一直不中意。北京是俺们这种人蹲的地方吗?俺们这种人,是那个命吗?俺那爸爸还在的时候,每年清明节都会带俺们去给祖宗上坟。俺们总是先去看爷爷奶奶,接着去看太公太婆,再接着去看爷爷的爷爷奶奶。再接着还要去看几位“老太公”“老太婆”,也不知道已经和俺们隔了多少代了,他们埋没在乱石堆中,有的连一块石头都没有,只是一个小小的黄土包,长着草,俺那爸爸不说,俺根本不会晓得下面还埋着一两位祖宗,也许骨头都早没了。这些祖宗,没一个例外,都生在这个山岙,死在这个山岙,最后葬在这个山岙。俺死了也是那样。就是这个命。

十年前俺那爸爸过世了——可怜的爸爸得了肝腹水,老天保佑他在阴间天天有酒喝。轮到俺带孩子们去上坟了。俺们拎了只大篮子,里面装着酒菜、清明果和自做的坟头纸,沿着前些年俺那爸爸带俺们走的路,给祖宗们上坟。和以前不一样,在这条多少年头以来一成不变的路的前面,俺又加上新的一段:俺们先去俺那爸爸的坟前,在他的坟头浇一杯老酒,添一锄头新土,挂一张新剪的坟头纸。有一段新的路可走,路边有没见过的野花,这些变化让孩子们兴奋:清明节本来就是有望头的节日,现在越发有望头了。清明节的前一夜,他们高兴,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等天亮。不过,等到大富上了高中,情况就不一样了。他读高一那年,清明节学校放春假,头一天夜里,我们照样在埋头准备坟头纸,大富伏在油灯前复习功课。他说:

“爸,明天俺不去上坟了。”

“为啥不去呢?”俺问。

“俺要复习,马上要考试了。”大富头也没抬。

“很快就回来的,”俺说,“清明节一定要去看看老太公,他们会保佑你考出好成绩的。”

“要是他们会保佑俺,俺不去上坟他们也会保佑的,俺是他们的后代,他们会体谅的。”大富说。

“你倒越说越在理了呢,”俺说,“不要忘了他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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