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老和尚一口答应。“只是我这里没有东西可招待,吃的是红薯,咽的是酸菜。施主是富贵场里来的,怕住不惯。”
“我不是富贵人,住得惯,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
小和尚用瓦盆端来几只刚煨好的红薯,又从盐水缸里挟出几块醃泡的萝卜片来。老和尚说:“我与徒儿已经吃过了,你走了一天的路,想必很饿了,将就吃点吧。”
的确是饿了。杨度也不讲客气,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好久没有吃过这种煨红薯了,他吃得很香甜。
吃完饭后天色全黑,老和尚燃起一支松枝,佛殿被扑闪扑闪的火光照耀着,增加了几分虚幻缥缈的色彩。闲聊了一会儿话后,杨度在小和尚的床铺上睡下。小和尚则在隔壁与师父挤一张床上睡。
也许是昨天太劳累了,天明时杨度醒来,发现昨夜睡得又沉又死,什么梦也没做。他有点遗憾。
杨度穿衣起床,走出寺门外,只见香炉峰被乳白色的晓岚环绕,显得既美丽又神秘。茅草绿叶,都像是刚从山泉里捞出来一样,青翠鲜亮,水珠欲滴。空气清新得使人心旷神怡。杨度在心里叹息:这么好的地方,除开两个和尚外再无人来居住享受,造化空将这一番情意赠送给人类了。又想:一个人若在这种地方住久了,世俗间的欲望自然会摒除得干干净净的。寺院多建在山上,看来原因就在这里。
吃早饭时,小和尚居然端出一瓦罐米饭来,又有竹笋、野菌等几个菜。杨度知道,准备这样一顿饭菜,于这对师徒来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深山方外人的淳朴好客,使尘世竞技场上的失意客格外感动:应该以诚对诚!
吃完饭,老和尚并不再问起他来此地的目的,杨度却主动地告诉和尚。他没有说出静竹的名字来,只用“亡妻”一词代替,因为如此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表叙。静竹在生时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名分,死后,杨度倒时时刻刻觉得自己这一生真正的妻子应该是她。
“施主,你是人世间少有的丈夫!”
只因死去的妻子的一个梦,这个汉子便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庐山,不怕劳累,不怕冷清,寻到这座一年到头几乎无人过问的破寺败院里来,都说这世界已经没有“情义”二字了,看来并不尽然。老和尚从心底里生发出对面前施主的敬重。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说:“施主这番诚心虽可感,不过,这都是空的。”
“我也知道这是空的。”杨度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一下,说,“我想我的亡妻大概是要我来庐山寻求某种启示。”
老和尚听了这句话后,凝神望了一眼杨度,点点头说:“庐山是座灵山,历代名士如陶渊明、李白、钱起、苏东坡都来此寻求灵气,但他们寻求的是世俗间的灵气。庐山又是一座佛山,历代高僧及居士们都来此寻求佛性。不知施主来此,是寻求世间的灵气,还是祖庭的佛性?”
“我来求佛性。”杨度立即回答。
“哦!”老和尚面露喜色,又问,“居士在家也读过佛经吗?”
“不瞒法师说,多年来我便在沩山密印寺、北京法源寺里接触过内典;这大半年来,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书都不读,专门读佛经,各宗各派的经典读过几十部。当然,在法师面前,这是班门弄斧了。”
“哪里,哪里!”老和尚很是高兴地说,“居士原来是位佛学广博的高士,善哉,善哉!老僧说来惭愧,佛经其实读得少。居士多年来与我佛门多有联系,想必认识八指头陀寄禅大法师?”
“认识,认识,他是我的同乡挚友。”
杨度将他与寄禅的交往简单说了一下。
“居士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听说杨度已为寄禅编好了诗集,和尚合十致礼敛容说,“居士既是寄禅大法师的挚友,又为我佛门立此大功德,老僧理应敬如上宾,只是泽惠寺寒伦得很,有辱居士光临。”
“法师客气了。”
杨度想,这个老和尚过去也是个闯荡江湖的人,世间的富贵繁华辛酸苦辣一定都经历过,现在能守着这个大山中的荒寺,心如死灰,真是非同寻常,想必他能给我以启示。
“法师、我来庐山是诚心诚意想得到佛性的启示。能在泽惠寺见到您,也是缘分,法师能给我以指点吗?”
“阿弥陀佛。”老和尚郑重其事地何,“居士有何见教?”
“法师,弟子少年时起便攻读孔孟之书,长大后习王霸之业,欲图一番大事,但屡屡遭挫,无尺寸之功可言。退后反思,深叹今世社会不自由不平等,一切罪恶无非我见,反身自问,也无一事不出于我见。弟子想,世间大事,最大的莫过于救人,而救人则须先救己,救己又首在无我。从此来考查孔学。孔子主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人我二相,显然对立。孔学不是无我之学。以此来考查老庄。庄子齐是非,一生死,仅能等视外物,无择无争,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保全一身小我,仍非无我之义。老子则以无为作有为,立用而不立体,纯是术家者言,与身心无关。早就听人说,佛学是主张无我的,弟子遂由孔转庄,由庄入佛,然学佛良久,亦未得无我之法门。请问法师,无我法门应该如何进?”’
老和尚谛视杨度,静静地听完他这番长论,沉吟良久,说:“居士苦衷,老僧能够知道。老僧年轻时也有用世之心,皈依佛门之后,方知世事皆空,用心全无必要,于是下定狠心,一刀斩断命根。从此万缘皆尽,万念皆息。”
杨度心一动,说:“法师刚才说得好,一刀斩断命根。如能这样,的确断绝了一切俗缘,连同自我也会同时断绝,但这一刀如何下呢?”
“明空。”老和尚说,“即明白世间一切皆空的道理。”
见杨度尚未醒悟过来,老和尚说:“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你去好好琢磨一切皆空、斩断命根的话。夜半子时,我们再接着谈。”
杨度心想,为什么要等到夜半子时才谈呢?他想起了《西游记》中孙猴子的师父半夜传道的故事,颇觉有趣,遂点头答应。
下午,老和尚小和尚或打坐参佛,或挑水劈柴,各做各的事。杨度一人独坐在寺外石头上,呆呆地望着莽莽苍苍的匡庐群峰,心里反复默叨着“一切皆空”“斩断命根”的话。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到夜晚临上床时,他仿佛有种领悟之感。
“居士,请醒醒!”
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杨度被老和尚推醒,他赶紧穿衣起床。
老和尚说:“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杨度随着老和尚走出了泽惠寺。
啊!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杨度被眼前的景象弄错了。近处,古树老藤青草杂花,都在若隐若显似有似无之中;远处,白天可以看得见的牯岭天池,都被一层青灰色的绸纱所罩住。抬头看,一轮圆月正从云层里缓缓移出,满天星斗仿佛伸手便可以摘到。明月的清辉洒在庐山的各个角落。再定睛一看,又似乎觉得牯岭、天池依稀可见。四野无声,万籁俱寂,杨度仿佛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与天地星月山石树木紧紧地贴在一起,又觉得它们也都有一颗心,与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动。慢慢地,他好像感到明月的光辉笼罩了自己,星斗的亮闪围绕了自己,香沪峰乃至整个庐山都在伸出千万双手臂来拥抱自己。天和地在渐渐靠拢,自身也渐渐地与它们—星月山石树木天地融为一体。杨度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起跃,在升华,在腾飞,如罪人之出狱,如游子之还乡,如久病之痊愈,如大梦之初觉……
“居士,你要仔细领略,这就是世界,这就是宇宙,这就是时间,这就是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它是色,又是空;它不是色,又不是空;它是心能把握的,又不是心能把握的;它是所有,又不是所有……”
“法师!”杨度四十余年的心智蓦然大开,心扉猛地透亮,胸臆间如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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