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这样说了。”袁克定十分肯定地回答。“而且还说,假若我国实行帝制的话,他们德国将全力支持,要钱给钱,要武器给武器,要将官给将官。”
“哦!”杨度不禁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了两步。停下后他问袁克定,“德皇这些话,你都告诉总统了吗?”
“我都原原本本对家父说了。”
“总统怎么说的?”杨度急着问。
“家父出自内心地赞叹:‘德国这个威廉皇帝真是位了不起的人,既有魄力,又有眼光,他把中国的问题看透了。你给他写信时代我向他致意,谢谢他对中国的关心,就说我们会认真考虑他的建议。’”袁克定也站起,在屋子里踱起方步来。他从杨度表情的变化中看出,这几句话已打动了这位著名的君宪专家。“皙子,你长期研究君宪制,你说说,威廉皇上的话有没有道理?”
袁克定没有看错,德国皇帝的话像一只强有力的手,将杨度灵魂深处那根琴弦重重地撩拨起来。他一贯研究君宪,君主立宪制曾经是他向往憧憬的最完美最理想的国家体制。但是两年多前,他又公开表示拥护民主共和,并为这个制度的建立而奔走效劳,那时已遭到了不少指责,这下若又转回去再倡君宪,世人将会怎样看待自己呢?不会被骂作毫无定见的政客、反复无常的小人吗?
杨度的心里矛盾极了,见袁克定两眼直瞪瞪地逼着他,只得随口答道:“有道理,是有道理。”
袁克定和他父亲一样,从来就没有什么信仰、主义,也不太计较自己前后的话有什么抵牾之处。他的眼睛只盯着一个目标,那就是利益,至于获取利益的手段是否正当,自己的形象是否高尚一,后世人如何评价等等,他并不很在乎。杨度的迟疑心态,袁克定已经看出,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钓饵还没有下去的缘故。
这时,茂顺进来说:“大公子,饭菜已准备好了。”
袁克定说:“好,皙子,咱们吃饭去,吃完饭后我请你沐温泉浴。”
杨度高兴地说:“正要好好体味一下你的温泉浴。”
餐厅里摆下了丰盛的酒席。待杨度坐下后,袁克定对茂顺说:“皙子先生也不是外人,把大家叫来一块儿吃吧!”
一会儿进来四五个年轻的男人,一个个笑容可掬地围着餐桌坐下。袁克定一一作了介绍,这个是花工,这个是浴工,这个是厨师等等。杨度看着他们,觉得似乎一个比一个俊俏,皮肤白白的,嫩嫩的,眼睛水灵灵的。介绍到最后一个按摩师时,杨度发现此人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扑着白粉,嘴唇艳红艳红的,像是涂着口红。杨度猛然想起傅粉涂朱的何晏、张昌宗来,觉得甚是有趣,心想:袁大公子的别墅里怎会养了这么一群活宝?
吃饭时,袁克定不断地与这些活宝说说笑笑,还亲自夹菜给他们吃。吃完饭后,花工又唱了一段“苏三起解”。那动作,那腔调,都活脱脱一个迷人的女性。杨度心里暗笑不止。
略作休息后,袁克定带着杨度去沐温泉浴。杨度跳下水。水不冷不热正合适,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刺一激着鼻孔,摸摸皮肤,有一种滑溜溜的感觉。泡了几分钟后,通体舒服极了。那边,陪同吃饭的活宝们也都笑嘻嘻地下了水,一边互相浇水,一边互相逗笑。袁克定远远望着他们,脸上荡漾着笑容。杨度见他们一个个泡得白里透红,亮光光的,煞是可爱,脑子里突然冒出《长恨歌》里的两句诗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洗完澡后,袁克定陪着杨度躺在皮椅上,喝着咖啡,聊着闲天。“这位大公子可真会享受!”杨度心里不免暗自羡慕起来,又想:倘若让静竹在这里疗养一年半载,天天泡温泉,说不定她的两只腿会很快好起来的。
“皙子,家父总是称赞你的才学,尤其不能忘记那年罢职离京时,你和范孙先生远送芦沟桥的情谊。又说南北调停时你立了大功。”袁克定披着厚厚的德国绒睡袍,一手夹着雪茄,一手端着啤酒杯。
听了袁克定这几句贴心话,两年多来一直坐冷板凳的杨度心里暖融融的。同时,素日拼力压住的委屈感又升起了。他略带酸意地说:“唉,不提这些了,我也是命运不济,辜负了总统的栽培。”
“不能这样说,几次组阁时,家父都有意让你当总理。这次国务卿一职,最初也是你的,只是后来改变了。”
袁克定看了一眼杨度,只见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袁克定清楚杨度的性格,内心里的或喜或忧,总是会很快地在脸上表露出来。
“皙子,你知道家父的主意为何一再改变吗?”
杨度摇摇头。
“我实话告诉你吧,家父身边围着一群老家伙,都是他们坏的事,我也最讨厌他们了。”想起徐世昌和段祺瑞、徐树铮等人,袁克定真诚地表示出愤怒。
“你也讨厌他们?”杨度吃惊地问。
“你不知道,家父用人最重资历,有两种资历他特别看得重。”袁克定放下啤酒杯,郑重地说,“一种是小站练兵的资历,一种是前清大员的资历。”
杨度平时不大注意,经袁克定这一指破,他猛然意识到的确是这样。唐绍仪、赵秉钧、陆征祥、熊希龄、徐世昌这些人,或是在前清做大官,或是在小站练新军,或是两者兼备。怪不得自己不得重用,原来缺乏的正是这两种资历!照这样说来,这一辈子在袁世凯手下是永无出头之日了。杨度不免沮丧起来。
“我常对家父说,用人当学曾文正公,取其才而不论其资历。家父口头上也承认应该如此,但他就是改不了这个成见。本来想让你当政治会议议长,都差不多就要公布了。谁知李经羲一进京,他便变卦,说李经羲在前清做过云贵总督,能压得住人,皙子到底资历浅了,别人会不服,结果又让那个老家伙做了议长,我反对也没用。”
杨度苦笑道:“假若让你来做总统就好了。”
袁克定正要套出这句话来,赶紧接着说:“倘若我做总统,第一件事便是任命你做国务卿。国事都交给你,使你的平生才学能得到充分展布,做中国的伊藤博文、俾斯麦。”
“做中国的伊藤博文、俾斯麦”,这个久蓄于胸而近年来几乎被视为不可兑现的理想,今天居然由袁大公子再次提出来,杨度胸中冒出一股既兴奋又失落的复杂情感来。但眼前这个对美男子很有兴趣的公子哥儿,他能当总统吗?按照宪法来选举,他的可能性怕永远只是零!杨度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这个举动被袁克定看在眼里,心里不觉一惊,但很快,一股务必要做太原公子的欲火更炽烈地燃烧:正因为不能做总统,所以才决心要做太子!他不想再绕圈子了,决定开门见山,把自己的意图和盘托出。
“皙子,抽支雪茄吧,我慢慢对你说。”
袁克定起身,亲自把一支雪茄递过去,又亲自给杨度把烟点着,然后回到皮躺椅上,浅浅地连抽几口,脑子里在紧张地思考着。杨度望着袁大公子少有的皱眉凝思的神态,知道他要说出一番重要的话来,遂不做声,让他自个儿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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