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好说,但我最大的麻烦是嫁衣,繁芜厚重,累赘得让人欲哭无泪,裙摆冗长拖地像朵艳丽盛开过头的芙蕖,金丝绣线滚出的花边从胸口一直延伸至脚边。我拎了又拎才站起来,还是给绊到了。
制造混乱前想脱下这身行头,显然行不通。我的动作还没成功,就会被嫁的侍女察觉,打草一惊蛇,别说长了三头六臂,就是哪咤在世,也跑不掉!
心下一阵烦躁,竟然把榻边的凉粥掀翻了,碗碎粥散,摊成一片。
这声音显然惊动了不少人,我吓得不知所措,本着敌不动我,敌动我还不动的原则,身子一歪,我继续假装昏迷。
扑鼻的胭脂味合着声音一并传来:“先将小姐扶出去,你们尽快清理!”
一阵窸窸窣窣,我已被请出花轿。
掀开眼缝偷偷看去,大概避讳新娘与男子接触吧,除了忙里忙外的那几个人,大部分人都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心里一阵窃喜,前一刻还想着自己制造混乱,后一刻不仅混乱出现了而且无人盯看我,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呢!
攥着嫁衣的裙摆拉高系结,又悄悄拆下沉重的头饰丢在草丛,极短的时间里终于做成这些事,我迅速扎进树后的草丛里。
呼吸不得不放得一下轻过一下,即便这样,心脏仍旧跳得仿佛立刻便要飞出去。
随着匍匐前行,细小的草叶锋利无比,划过脸颊的痛意在紧张的时刻里莫名放大,可在性命攸关的时刻里谁会在意这些呢。我想,比起自由来,就算毁容也没什么。
终于与送嫁队伍拉开一定距离,我再也顾不上隐藏,立即拔腿狂奔。
当一个人的神思全然专注在一件崇高的事情上时,似乎连思考都是多余。炎炎夏日,骄阳似火,踏过杂草穿过树林,汗水打湿了衣衫,我没有时间回头看越来越远离的花轿嫁妆,也没有精力注意追来的人如何面目狰狞,生死一线间,我要做的只是拼命奔跑!
我想摆脱任人宰割的命运,那么就竭尽所能吧!
跑出高草丛生的荒野,直到踏上康庄大路我才觉得有些安心,因为,有路不一定有人,但无路绝不会遇上人。
我期待能遇上一个策马飞奔的侠客,期待能遇上浩浩荡荡的商队,期待能遇上哪怕是驾马赶路的游子,可当精疲力竭地抬不起腿时,我想,就算能遇上一个骑驴赶考的书生也好啊,只要能有比两条腿儿快的代步工具,我都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眼冒金星,视线一片模糊,我喘着粗气,突然想到曾经打游戏时,总会在沿途捡到不少增加生命力和战斗力的宝贝,然后游戏中的人物顿时精神饱满,杀得敌人片甲不留。
可人的力气是不可能像游戏那样瞬间变满,一旦耗尽便会元气大伤,若想恢复总得需要很久,我能感觉到他们与我一点一点拉进的距离,就像生命流逝时心里承受的恐惧一样,宛若凌迟,时刻煎熬。
我想,这辈子我从未如此希望过能有一个人向我伸出援救之手……从此我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扯淡的童话,不知坑害了多少纯洁的小妹妹!
极限到了,终于再也迈不动步子了,我不甘地停下步子,弯腰喘息眯着眼睛去搜寻追兵的影子。
彼此的样子足够狼狈,我突然很想笑,笑自己的倒霉,笑自己的绝望,笑自己在茫茫红尘中竟一脚踩进千年之前!
突然笑得接不上气,我开始咳嗽,呆呆地看着同样狼狈的大汉向我走来,心下已荒芜成沙漠,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去,我失力跌在土地上。
滚烫的温度穿透衣服传来,我想,这样被抓回去很没风度,可我真没力气站起来保持风度了,爷爷,我丢了您老人家的脸,直接丢在千年前了。
清风起,烟尘弥漫,马蹄踏地渐有声,声声烙印在心间。我寻声望去茫然地转过头,逆着光,人一骑正向我奔来。
素白衣袍于马上猎猎作响,他的五官隐在墨色散开的长发中看不真切,整个人如披着一道强光,瞬间劈开我脑中和心底的黑暗,浸出一湖清然。
白的衣,黑的马,和着金色日光,自然交织出的画面似在眼前晕开一副水墨丹青,丝丝入扣,笔笔精湛绝伦。
我颤抖地张口却说不出话,只得强撑着身体站起来。所有感知顷刻明晰通透,这是唯一的机会,就算狼狈不堪,我也要向他求助!
嘶鸣当空,一双马蹄在眼前高抬,落地时踏碎了一片黄沙,朦胧的视线里我看不清马背上的人,只有摔在地上的疼提醒着,我没能站起来!
我一手捂着岔气的肚子,一手拼命向他挥动:“救……救我……”
朦胧的人、朦胧的马,隐隐绰绰漂漂荡荡,我头痛欲裂,只觉一片白影飘移而来,手臂便被人托住,仿佛是本能,我的手已经扒住他。
身子竟顺势跌过去,白衣男子蓦地僵了一下,可我真的没了力气,他只得揽住我,声音如清泉在流淌:“可是伤到了?脚、腿还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垂头检查,我抱着他的胳膊摇头:“……没,有。”
烟尘在这一刻散去,我终于看到眼前男子的脸。
他头上极其简单地扎着个髻,黑发披散,额头被刘海遮住,精致光洁的银色面具自他左眉绕过右眼又遮住下颚,仅余一双深邃漆黑的右眼暴露在空气中。银色凉薄的光泽像是农历十九、二十时似满不满似缺不缺的月,惑魅丛生,妖艳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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