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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第1页)

虽不属于旁人幸灾乐祸的乐,可是毕竟自己受挫,自己外公掩嘴偷乐,完全是一件令人着恼的事。

方苞的回答依旧是笑,问急了,只是摇头,再不然就是岔开话题,一开始方不染还执拗,可日子长了,反倒是不在乎了。

初入官场三年,当真什么都见过了。比起刚开始的雄心勃勃,壮志凌云;现在的心倒是平和许多了。

很多曾经见不惯的事情——学会了容忍;

很多不愿搭理的厌恶的人——学会了相处。

如果一定要肃清那些藏污纳垢的犄角旮旯,一定要果断揭下无数官僚伪善的假面具,一定要还《大清律例》一个公道的外部世界的话,他还不如去死。

当然不是说他已经同流合污,一开始,他的外祖父就在他的名字里镶嵌住了宿命——出淤泥而不染。如莲花般高洁。人如其名,他的确没有辜负先辈的教诲。但是,能做到的除了洁身自好,就真的只剩下一片空白了。空白的当中还包含着他那封几近在绝望中发出呐喊的唯一一封奏章。虽然谈的是满汉之看似宏伟的矛盾,却是字里行间一应透露出官场糜烂诸多违背律例的端倪。圣明如皇上,怎么会看不出他的用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朝廷的穴位就在它自己身上!治下先必治上,这是不变的真理。洋洋洒洒,苦费心机写出的奏章就这么沉落了,甚至没有一丝的动静。空职仍是悬着,衙门照去,不过装个样子,不痛不痒地打着官腔,凡说到要害之处若不是含糊其辞就是引用圣上或前祖的座右铭蒙混过去,好像打麻将为了防止出中给别人成牌就必须跟着上家上上家出熟牌一样。

一开始不会打麻将的他问别人什么叫熟牌?大家都笑却是不语,后来才从私下友人处得知所谓熟牌就是别的上家打过的,听牌人绝对不要的。

那时他还天真地追问,那不就成了废牌么?多浪费时间。

对方又笑,麻将本就是消遣时间的玩意儿啊。

想到这里,不禁想到每天例行公事的上衙门的单调无意义的工作,心底暗笑,又是一件消遣时间的玩意儿啊。只是又何妨呢?古语有云:大隐隐于朝。就这么一直蛰伏着未必没什么不好。

自天还没亮他就站在大门口了,离现在靠近正午的时间算来,几乎整整三个时辰了。腿脚发麻,脖颈酸痛,后背曲佝得就要吃不消。可是,他没在脸上表露出半分。文人的孤芳自赏兼桀骜不驯在外祖父的大日子里得到竭力的控制。人最大的敌人往往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控制住自己的人才有机会成为更杰出的人。外祖父的话他记得很多,其中包括这一句。

编钟锣鼓欢快奔放地敲响,硕大的礼花绽放在白日当空,盛开出并不璀璨的花瓣。被画蛇添足后天空那多余的亮线黯淡坠落至消失,方不染才终于透了口气。看来,传闻果真是传闻了。不来,倒也好。

然而在转身吩咐左右仆从关门等待开席的空隙里,他还是下意识地往门外通道的远处望了望,幽长弯曲,早上的一层淡雾并未全退,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尽头处的情景。

“吉时已到,关门吧!”手掌摩擦脑门,弹了弹两下华服的微尘,心里想的不是待会儿即将代表外祖父致谢来宾的洋洋洒洒一席祝酒文,而想的是一会儿如何摆脱闲杂人等劝酒的纠缠,好得空儿去会会许久不见的年小蝶。才十来天不见,竟似瘦了一大圈。难道是四爷府上刻薄她吗?不能啊……可是她怎么瞧得如此憔悴?不行,我必须单独找她问问。

心下刚拿定主意,老管家方忠嗬嗬喘着粗气跑来,皱得好像纸皮核桃壳的脸喜悦又激动,“小少爷,少爷叫你呢!”

男人点点头,知道他口里的少爷是说外祖方苞。从小以伴读身份一路服侍的方忠今年也恰巧七十吧?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生日好像是……“老管家,你今天也过寿吧?”

“嗨,我们这种人还作什么寿?”挥挥粗糙长满茧子的大手,裂开仅剩四五颗牙齿的嘴,老人满头的白发都在笑,憨厚质朴地笑。仿佛他们这种人根本不需要庆生似的。

男人嗅嗅鼻子,觉得很酸。虽不至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愤慨,可是他的确再一次感受到了阶层所造成的深深差距。富贵者冠盖满京华,贫贱者辛劳无人知。同年同日生的人,一个荣享朝廷殊礼,由皇帝亲拨款资,铺办奢华盛宴;而另一个呢,操劳一生,苟活存在的不是一个叫做朝廷的华丽平台上,而是千百万百姓日日年年琐屑平常的柴米油盐当中,对于当朝的确说不上什么贡献,抑或是对于千秋万世后的世界压根没有一点影响,可是,芸芸众生的大多数,不正是由这么一部分人组成的么?劳劳碌碌,勤勤恳恳,就这么连一个古来稀的生日都过不了地度完此生了?

压抑轻叹,冷不防被方忠推了一下,催促他道:“少爷叫呢。”说着,还皱着眉向他做鬼脸。

男人遂才加快步伐去了。

到了偏厅后厢房,隔着门老远,就听见老人家发脾气的叫嚷,“蠢材!蠢材!都是蠢材!连祖宗牌位都放倒了,真给我们老方家丢脸!呸呸呸!”好像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大骂。知识分子骂人不带脏字拐弯抹角的尖酸刁难得到充分的发挥。

“外公,我来了,怎么回事?”掀开紫红色锦袍下摆,提脚迈进门槛,就见胡须花白的老人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气得浑身颤抖,食指来回戳点着神案和新来的小丫头。

“没教养的东西,斗大的字也不认识一个。若不是看在你原本就粗鄙的份儿上,我今天定是不饶你。”方苞愤愤抖动手中象牙手杖,眼光再也不看倒地磕头不止的那个小丫头。

“得了,主子已经饶你了。还不快去,等着在这儿挨骂?”下巴朝那丫头抬了抬,嘴里嘬出一声极低的口哨音,急忙打发了她去了。

“嗨,你……不染……你怎么才来?”老人矍铄的眼睛在看到心爱的孙儿之后才温柔起来,点动手杖,支撑在地,依靠着站起,身穿一件特制的云锦绸缎外袄,果断站起身,正午的阳光穿过窗户纸,过滤掉刺眼的跳跃后,只留在他刺绣了整整一百个“寿”字红色布料上带着热度的温暖。“走吧,外边都等着呢。”两只手覆盖在一处。共同走向屋外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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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藏在竹林深处一座凉亭内,抱着热烘烘的手炉,少女一身粉色袄裙坐在厚厚羊毛毡子垫了的石凳上,捧着一本《杜甫诗集》轻念出声。

虽然不懂意思,可是看着她惨白没有表情的脸,春香晓得必定也是些伤感悲怀的句子。小姐是真的苦,整天都关在房里,吃的也越发少了,脸颊瘦削成这样,若是主子回来看见,还指不定怎么责罚自己呢?唉,还是他早点回来吧,我宁愿挨打挨罚,也不愿别人再欺负小姐了。那拉氏厚着脸皮事后来瞧过几次,都被小姐拒绝了。因此只要得了机会,就故意在人前刻薄讥讽,害得小姐恁谁都不敢见了。除了睡觉看书,她几乎不做任何事。间或也会发呆,可是那种空洞的眼神是春香从来没有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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