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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见黛玉面色尚可,方又一揖道:“这一揖,才是求妹妹替我办件事。”
黛玉见他做得这样客气,倒不好马上拒绝,只道:“有话快说。”
宝玉咳嗽一声,忽然微红了脸道:“我想,我想…我想问问你们,当真喜欢一个人,是甚么感觉?”
宝钗眯着眼道:“各人不尽相同,我怎么好跟你说?你喜欢谁?总不是…我认识的人罢?”他千万莫要说是黛玉!
宝玉的脸越发红了,嗫嚅道:“也算是姐姐认识的人吧,虽然我不知姐姐是否见过他,总之,我…我似乎喜欢了一个人,可是不知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他是真性情的人,待我却总有些不冷不热的。我…我想我熟悉的人里,只有你们两个,算是率真豁达的真性情之人了,况且你们也是…咳…所以想问问你们。”
二人见他此话说得稀奇,对视一眼,黛玉道:“你喜欢的是谁?是园子里的,还是园子外的?”
宝玉道:“不是我们家的。”
宝钗见他模样,福至心灵,问了一句:“那人…是男,是女?”
宝玉见她道破,也不隐瞒,红着脸道:“是个须眉男儿。”
黛玉大惊,捂着嘴倒退一步,被宝钗拉住了,宝钗扶着她站定,看着宝玉道:“我认识的男子不多…你喜欢的,真性情的男子…总不会是…柳湘莲罢?”
宝玉整张脸都红透了,点头道:“宝姐姐料事如神。”
宝钗与黛玉面面相觑,她们自己虽然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却实在再想不到宝玉竟还能做出这种事来。
半晌之后,宝钗才道:“你说你喜欢他…到底是怎么个喜欢法?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宝玉脸上本来已经褪了些红色,如今又胀回去了,吞吞吐吐道:“从前…从前你们总说他好,我偏有些个不服气,谁知后来和他在一起久了,渐渐地又觉得,他是个磊落丈夫,与我从前所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黛玉道:“就为这个,你就说自己喜欢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舅舅要是知道了,一定打死你!”
宝玉叹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现下正是家中艰难的时候,若是只顾着自己一时的痛快,不管不顾地做事,于家、于我、于他都没有好处,然而我就是忍不住…我,我就是想确定一下他的心意,毕竟…毕竟你已经及笄,林姑父又已经回来,倘若我能确定他的心意,我…我就去和父亲说,向你家提亲,那样宝姐姐也放心,我…我也安了心了!”
宝钗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和黛玉使个眼色,对宝玉道:“我们边走边说…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喜欢柳湘莲,他又是怎么个应对,你都和我们说清楚。”
宝玉点头道:“那是自然。”
☆、第82章
宝玉此生所见的男儿,不是荒□□荡,就是懦弱无能,至于贾政那般,又过于严苛,实在难以亲近,因此遇着一个柳湘莲,便惊为天人,本来还只是如朋友般相处,两下倒也相谐,渐渐熟了以后,因着黛玉总提此人,宝玉自己酸了一回,故意冷淡了柳湘莲几日,本还等着柳湘莲自己来问家里端由,谁知他自己这头心眼热,柳湘莲竟浑没把他当个事一般,宝玉憋了许久,到底按捺不住,自己跑去问了一通,柳湘莲本是磊落男子,哪里想得到这位公子哥儿的九转回肠?闻听宝玉质问自己为何不与他亲近,便笑道:“我瞧你近日都不大出来,只当你家里有事忙,你又是那样出身,家里的事情,我也不好打听得,所以没问,是我不对——不过你心思也太小了些,君子之交,在心不在近,你我又不是那小女儿家,日日非要腻在一处才好。”
宝玉见他回答坦荡,比秦钟、香怜、玉爱的温柔婉转更别有一番男子气度,且又不比薛蟠、贾珍等之粗糙,越生好感,因此那之后竟更待他与别个不同。
柳湘莲一则因宝玉年小,秉性柔弱,二则因他性格温柔,生得又好,难免偏爱,知道他心细以后,也着意体贴,不欲令宝玉生出太多猜想,因此两人经此一遭,比从前还要更近一些,诗酒放诞、青春踏歌,好不快活!
惜乎宝玉之心,喜欢和谁在一起,便恨不能要时时处处地想着、黏着,柳湘莲却是天性放浪不羁,与他近了几月尤可,日久年深,柳湘莲就有些受不得这样黏腻,正好他家中凋零,没个生计,有朋友劝他一道行商,他便打包起东西,招呼也不打一声,一溜出京了。
宝玉正是与柳湘莲好得分不开的时候,人却忽然不见了,如何不急?!起先只怕是出了事,四处托人打听,后来听说是出去行商了,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成日闷在家里,心里只是痛骂柳湘莲——那时他还只当柳湘莲是普通朋友,并不曾想到别处,在家中也与姐妹嬉戏打闹,也常凑到黛玉那里玩耍,然而荣宁二府人口既纷杂,□□也自繁多,那一日宝玉与黛玉在铁槛寺游荡,见了贾蓉、贾蔷干那断袖的勾当,震惊了数日,心里竟渐渐地羡慕起来,日夜辗转,连睡梦中都是柳湘莲的身影,宝玉吓得不轻,连着好几次撺掇着袭人,要与她干那警幻所教授之事,袭人半推半就地从了几回,宝玉却无论如何也不得其门而入。那时候宝玉心中煎熬,只不断安慰自己,将一切当做少年的一场幻梦,等到梦一醒来,他还是那个公侯世家出身的富贵公子,将要迎娶他青梅竹马、冰雪聪明的表妹,再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去当一个富家翁,吟风弄月、诗酒书礼地度过一生。
可惜世上不如意,十之九成九。
宝玉不知道那段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心心念念的林妹妹和那位端庄古板的宝姐姐在一起了,不但在一起,还告诉他未来他家里将一败涂地、家破人亡,伯父、父亲、族兄、堂兄、姐姐、妹妹……凡是他所记挂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宝玉从来不曾想过他的富贵是怎么来的,先祖遗泽,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包含了□□、祖父的多少血汗?宁府里焦大说的喝马尿、拼刀枪、爬死人墙…这么些血淋淋的字句,听进耳朵,竟还不如“爬灰”两字来得新奇。
宝玉也从来不曾想过,父亲为何一心一意,只是勒逼自己要读书,逼死了大哥,还要逼死他?明明家里已经这么富贵,为何父亲还总要逼他去做官?为何父亲自己一把年纪,还总在结交同年,努力向上爬?
宝玉更不曾想过,为何大姐姐一定要进宫,为何进了宫,她看上去也全然没有欢喜的摸样,为何进了宫,母亲提起大姐,总还是免不了要叹那一口浊气?
宝玉最想不到的是,在思虑这么多事的空档,他居然还有空想着柳湘莲,不是像想着秦钟、想着香怜、玉爱或者是贾珍带他去见的几个戏子那样的想,不是流荡优伶、表赠青楼的那种想,是一种深深的,从前只对黛玉有过些许的念想。
他想柳湘莲,他想他不要成亲、不要黛玉了,他想他可以不要子嗣、不要父亲母亲、不要富贵繁华,只要他可以和柳湘莲在一起。
柳湘莲回京那一日,天气格外晴朗。
冯紫英几个去给他接风,宝玉打听了消息,匆匆忙忙地也凑过去了。
那个人本是风流身段、倜傥容颜,串戏不必妆扮,天生就是一副小生模样,不和他深交,绝不知他竟是那样侠义的人物,然而这么个豪侠人儿,出京一趟,行动间带着南来北往的行脚习气,比先又更有男子气概了,若说从前他还有些随性粗糙,这回便好似被琢磨过的璞玉,温驯圆润,湛然无暇。
宝玉被他这样与众不同的男子气所迷,呆在那里几乎说不出话,柳湘莲见他来了,灿烂一笑,大步走来,把他从马上抱下来,边抱边笑:“宝玉兄弟许久不见,怎么越发傲气了,连马都不肯自己下?”
冯紫英他们都大声哄笑起来,宝玉脸胀得通红,终于生出了几分少年男儿的血性,沉着脸甩开柳湘莲和李贵他们,上马、挥鞭,一路自己跑回了城中。
柳湘莲特地上门道了歉,还说要设宴赔罪,宝玉没理他,他也没再提。后来宝玉忙着读了几天书,柳湘莲又出京去跑货去了,宝玉惘然若失之际,只好拼命苦读,中了童生,才算松泛了些,心事却又活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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