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继续向前,前方就是码头,码头边有一艘船,船上站着几名汉子,然而我定睛再看时,船不见了,再看,它又出现了——它一忽儿被海浪高高地托起,一忽儿又被重重地甩下。
刘孟对我说:“我们还是明天再走吧,太危险了。”
我站在岸边,准备伺机跳过去。船浮上来,两个汉子伸着胳膊,稳稳地站在甲板上,我正准备跳,船却急遽地沉下去,一下子离得有六七米远。我吓坏了。
岸上的人每次只能跳过去一个,船上的汉子把他接住时,船会随海浪的后撤急遽地下沉。船被下一个浪头送上来,这时岸上的人再跳过去一个,要果断地跳,要在一秒钟之内跳出去,否则要等下一个浪头……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跳。
新娘、伴娘、我、旭光,还有其他送亲的人都相继跳上了船。马达开动了,船开始离岸。我站在船舱的左侧,一个浪头恶狠狠地打在船舷上,被击得粉碎。我赶紧逃到船尾。
这是一条只有十来米长的小木船,船头尖尖的,船尾有个小小的八方形的船舱,船舱里蜷缩着新娘和两个伴娘。我站在船尾,透过小小的舱门可以看见她们的神情恍惚的脸、她们的冻得发紫的小腿。小船开出去不远,她们就干呕起来。
小船朝大海的中心驶去。海浪越来越大,四周的波涛笔直地高高地涌起,仿佛一口井的四壁,把小船紧紧地包围,它是那样光滑而美丽,又是那样危险,仿佛随时要塌泻下来,把小船覆盖。我坐在“井”里,能看到头顶的天空,但是看不到身后的东福山岛。我能听见从附近海域传来的船只的马达声,却看不见发出声音的船只。浪头打在船头和船舷上,被击得粉碎的浪花飞快地掠过舱顶。除了船老大,船上所有的人都躲到了船尾。我缩在舱门后面,双手紧紧地攥着左边的木柱,以免被剧烈的摇晃摔倒。一个小伙子——是从东福山过来迎亲的——抱着我的腰,他则被另一个人抱着——他的身后已经抱了一大串人。但是即便如此,从舱顶飞过来的浪花还是不断地淋下来。我们好像在跟大海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而我,这个可笑的来自陆地的人,在扮演一只保护小鸡的“母鸡”。
小船十点半到达庙子湖。在距离码头还有两百余米的时候,“炮仗狗”放起来了炮仗。我跳上岸,双足吱嘎吱嘎地踩在码头上。我的鞋子已经全部湿透了。港湾里停泊着几百艘避风的渔船,码头上站着很多渔民,胳膊交叉在胸前,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这艘迎亲船。
这时,太阳正好钻出云层,开始把那温暖的阳光泻在黄色的海面上。和刘孟——但愿此生能再次见到他——告别后,我们找了一个能望得见码头的小餐馆吃中饭。我们点了三个菜:老虎鱼豆腐汤、芹菜炒鳗鲞、生吃牡蛎,味道鲜美极了。价格便宜得让人吃惊:一共才二十四元钱。
十二点钟,我们搭上了那艘开往沈家门的“东极号”。
在“东极号”上,我再次“醉”得一蹋糊涂。本来我还指望这天晚上就乘长途汽车返回杭州呢,可是我“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在旭光家,我又惊又喜地看到了镜中的我:嘴唇开裂,脸蛋浮肿,眼珠血红,眼眶周围密布着芝麻大小的出血点——伟大的舟山群岛终于把它最本质的一部分深深地刻在我的脸上,舟山给了我从来没有的力量,我要把它带回杭州,带到日后的生活中去。
1998年5月
☆浮世绘
【清泰街488号】
房子刚刚被推倒,还剩下一堵墙,正对着清泰街,和街对面一座刚崛起的酒店。墙上的门窗都被拆走了,只剩下大门上方的一块残匾。匾上的文字已经斑驳不全。墙头,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啄食。除了这座孤零零的墙,房子的其他部分都已经被摧毁了。
房子的门牌号是清泰街488号,也许你不知道它是杭州古旧书店的旧址,即便是在不久以前,当清泰街改建工程还未开始,当它还完好无损的时候,它表面上也是冷冷清清的。它的正门掩映在梧桐树的阴影里,铁栅栏门几乎永远都是半掩着,从外面望进去,里面黑洞洞的,偶尔才闪过一位穿长衫的老先生的身影。
如今,你更不会去注意这个地方,这样的瓦砾堆,这样的断壁残垣,在杭州正在拆建的旧城中比比皆是。面对这些陈旧、没落的事物,你也许会表现出习惯的冷漠,并任凭它逐渐地游离出这个社会之外。
但杭州古旧书店绝不是一个寻常处所,它是一个古怪的存在,一个现实中的谜。
四十万册古籍旧书已经被搬走了,几十年来守着这批旧书的老先生们也跟着搬走了。清泰街488号已经看不到他们的影子。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呢?我有着迫切的愿望。
我从他们的上级单位——市新华书店打听到了他们转移后的电话号码,拨了好几次,但都没人接。大概是在三天以后,我再次拨响了这个电话,不久,话筒那头传来了一位女同志漫不经心的声音。
我说我找严宝善先生。严老先生是近代藏书家严子厚之子,郑振铎、潘天寿、夏承焘等都与他有过广泛的交往。最近他出版了一部文献目录专著。
那位女同志让我等一下,然后我听见她扯开喉咙喊“老严”,感觉得出他们间隔的距离很远。
我等了大约有三分钟时间。窗外在下雨,城市的高楼大厦一片迷蒙。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严老先生拎起了听筒。
我说我是报社的,想拜访他,希望能约个时间。
“你是报社的?”他又问了一句。
我确切地说是的。
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过了一会儿,他说:
“不要来了吧,报纸上都报道过好多次了,再弄下去,嗯,也没多大意思……”
我说我只想了解一下古旧书店,我尽量把语气讲得婉转一些。
“都报道过好多次了,再弄下去……”
我很不自在。
“……天下雨了,”严老先生有点无奈,“我感冒了,身体不舒服……一个星期后——再联系,好吧?”
我如果再坚持下去,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我答应一星期之后再联系。
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新华书店买回一本严宝善先生最近出版的专著——《贩书经眼录》。
这是一本阅读起来非常吃力的书。
全书用的是繁体字、古地名,整部书,包括书前的序、跋,都用文言写就,有些甚至不标句读。全书满是古典文献、目录学、图书馆学、考据等的专门术语。全书共辑录了作者经手、目睹过的近一千种种古籍善本和历史资料,每种详记原书书名、卷数、页数、行数、纸张种类、装订方式、作者姓名,包括别号和里籍、各书要点、题识、藏印、源流等等。可以这么说,这是一部从一开始就拒绝普通读者的书。
著名画家钱君陶为它设计了封面,封面题字是古典小说戏曲家胡士莹,扉页题字是艺术家潘天寿,在为本书题签的十三位“书友”中,无一不是学问家,如姜亮夫、夏承焘、谢国桢、罗尔纲、罗继祖,王驾吾等,原浙江图书馆馆长陈训慈先生为它作序。
颇具意味的一点是,上述的老先生,其中绝大部分都已经辞世,他们原先都是严宝善先生的知音,他们共同组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