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于狱中。慌得徐夫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急寻义叔贾石商议。贾石道:“此必杨、路二贼为严家报仇之意。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得罪。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待等严家势败,方可出头。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干休。”沈衮道:“未曾看得父亲下落,如何好去?”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害全身之计。尊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弃之而去?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亦不过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乎?”说罢,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声恸哭。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叹惜而去。
过了数日,贾石打听的实,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不好看相。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将沈炼结果了性命。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说。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买出尸首,嘱付狱卒:“若官府要枭示时,把个假的答应。”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事毕,方才向沈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点与你知道,今犹未可泄漏。”沈衮兄弟感谢不已。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欲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枢,以此迟延不决。”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日之言,全是为你家门户,岂因久占住房,说发你们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强。但我有一小事,即欲远出,有一年半载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觑着辟上贴得有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贾石道:“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一路上做个纪念。他日相逢,以此为信。”沈衮就揭下二纸,双手折迭,递与贾石。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炼,未肯干休,自己与沈炼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不在活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要割沈炼之首,一同枭示。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不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满,便向路楷说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炼是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再发。相国不足我们之意,想在于此。”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如今复上个本,说沈炼虽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庶国法可伸,人心知惧。再访他同射草人的几个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齐拿来冶罪。出了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却将前言取赏,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乘他家属在此,一网而尽,岂不快哉!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却又费力。”杨顺道:“高见甚明。”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帖到严府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属,勿容逃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诗云:
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了。州里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来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此见贾石幾之明也。时人有诗赞云:
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
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鞠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二沈高声叫屈,那里肯招?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沈衮、沈褒熬炼不过,双双死于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谋之罪。累死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展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极边,不许在保安居住。
路楷又与杨顺商议:“沈炼长于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他时得地,必然衔恨于我辈。不若一井除之,永绝后患。亦相国知我用心。”杨顺依言,便行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又分付心腹经历金绍,择取有才干的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事成之日,差人重赏。金绍许他荐本超迁。
金绍领了台旨,汲汲而回。着意的选两名积年干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张千、李万道:“小人安敢无功受赐?”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的,教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回来还有重赏。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两个去回话。”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敢有违?”收了银两,谢了金经历,在本府认领下分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发去口外为民,甚是挂怀。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忽一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徙极边,放声大哭。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将人口尽皆逐出。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霎时间,亲戚都来与小霞话别。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对,方才收了。沈小霞带着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为我忧念,只当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合该教他改嫁。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绝了沈氏香烟。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到他丈人家去住几时。等待十月满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英说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大娘自到院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待官人前行。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沈小霞道:“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乡,何益?”闻氏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决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又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
当夜,众人齐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张千、李万催趱上路。闻氏换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时分别之苦,自不必说。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取。张千、李万初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睑来。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看那两个泼差人,不怀好意。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在,须是用心提防。”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动,害怕起来。对闻氏说道:“你说这泼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大行山、梁山泺,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入所之。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纳。只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胆。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而无怨。”闻氏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软软的熟睡,全然不觉。
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张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他管过北新关,正有银子在家。我若去取讨前欠,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取得这项银两,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张千意思有些作难,李万随口应承了,向张千耳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在此处,料无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张千道:“虽然如此,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话休絮烦。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东门走遭,转来吃饭未迟。”李万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难中,谁肯唾手交还?枉自讨个厌贱,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沈小霞道:“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沈小霞分付闻氏道:“耐心坐坐,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发,明日雇个轿儿抬你去。这几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惯。”闻氏觑个空,向丈夫丢个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等则个。”李万笑道:“去多少时,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付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千万劳你催促一声。”李万答应道:“不消分付。”
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走了几步,又里急起来,觑个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东门面去。
却说沈小霞回看头时,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两人京中,旧时识熟,此时相见,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住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冯主事已会意了,便引到书房里面。沈小霞放声大哭,冯主事道:“年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沈小霞哭诉:“父亲被严贼屈陷,已不必说了。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问罪。一家宗祀,眼见灭绝。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杨、路二贼之嘱,到前途大行、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爷在天之灵,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便就此触阶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冯主事道:“贤侄,不妨。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尽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我送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从此钻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廊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围裹,果是人迹不到之处。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半个字?正是:
深山堪隐豹,柳密可藏鸦。
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生事老爷在家么?”老门公道:“在家里。”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见你老爷,曾相见否?”老门公道:“正在书房里吃饭哩。”李万听说,一发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李万急上前看时,不是沈襄。那官人径自出门了。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万道:“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老门公道:“这到不知。”李万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李万道:“老爷如今在哪里?”老门公:“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小人提押到于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要来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进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大伯,你还不知道?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走。”老门公故意道:“你说的是甚么说话?我一些不懂。”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一遍。老门公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常有什么沈公子到来?老爷在丧中,一概不接外客。这门上是我的干纪,出入都是我通禀。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白日撞么?强装甚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不是当耍的。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老门公道:“老爷正瞌睡,没甚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好不达时务!”说罢,洋洋的自去了。李万道:“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想沈襄定然在内,我奉军门钧帖,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动了。”不见答应。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李万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原来是一带长廊。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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