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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部分(第1页)

掠开,正如木兰在杉木洞中用手掠开前额上的一绺头发一样,刚一掠开,又被树林的微风吹过来,并且带有阵阵杉木的香味。

木兰的这几句话是立夫还没离开北京之时说的。莫愁和立夫去看木兰,荪亚没有在家。莫愁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出外老早之前,就整理东西,因此会有一天空闲的快乐。木兰提议在他们离去之前,要到他们以前从未去过的一个地方去看看。

木兰说:“还有什么地方儿比什刹海好呢?”

什刹海是木兰和立夫多少年前去看洪水的地方。那一次莫愁在家没有去,是在家给立夫烫衣裳,他们那时都还没有订婚。于是一同去那个老地方,进入那个老饭庄子会贤堂,坐在那个老走廊下。赶巧也是同样的月份。远处还看得见鼓楼和北海的小白塔。

他们说的话并无任何重要性,只是感触良多。木兰一向把和立夫度过的刹那,全都深记在心。她回想当年初来此地,正好二十年以前,她父亲和红玉都在。她父亲今在何方?他已经一去七年,父亲若还健在,三年以后就要返回北京了。她想到红玉的跳水自杀,又在悲伤的心情之下和妹妹谈起来,她眼里有眼泪。莫愁以为木兰这样多愁善感,太不适宜。木兰也提到自己有南迁之意,但因婆婆年老多病,实在难以成行。

这时大家都谈到立夫到南方之后的治学计划,木兰这时对立夫说出了写那部巨著的话。

立夫对木兰用戏剧式的努力使他从监狱里获得释放,他也只用普通道谢的客套话表示谢意而已。但是后来他思索那冒险的含义,他的感受很深。他想起了木兰和她单独在监狱的夜晚木兰所说的话,那是在去见王司令官之前。木兰说:“我会不惜更大的牺牲救你的命。”万一王司令若像那奉军司令之对付高教授太太,那该怎么办?木兰会不会牺牲了她的贞洁救他的命呢?木兰,他知道,一向不受习俗的思想的拘束,也许她会不惜一切!这个问题自然不能问,只好藏在自己心里。他记忆中那伟大的爱情的考验,他无法摆脱,那爱情变了形,成了他感情的动力,倾注在学术研究上。

立夫和木兰都对莫愁很忠实。在他工作时,每逢木兰的眼睛和声音在他心里出现,他就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在人的心灵隐蔽的深处,社会上的批评是达不到的。

莫愁也感觉到这种情形,但是她处理得非常得体,以致不会有流言蜚语发生,使丈夫和姐姐不会受到伤害。她从来没露出嫉妒的感觉。木兰几年前在她订婚前说过:“妹妹,你比我有福。”这话的意思,她现在明白了。但是她对姐姐和丈夫知之极深,信之极坚,所以每逢她接到木兰的信,她就告诉立夫木兰的近况。姐妹两人经常通信,但是莫愁比木兰写信要多一些。

在北京,木兰和丈夫,两个孩子,比以前过的日子更为平静。一向忠心耿耿的锦儿和她丈夫还照旧伺候他们。阿通已经上学,现在上学平安无事,因为三月的屠杀之后,一切学生游行完全停顿。狗肉将军张宗昌正在当权,学校的老师和做父母的,谁也不愿冒险惹事。

木兰抱着半听天由命的想法,也在半满足的心情之下,安定下来过一段平静的日子。毫无疑问,她并不快乐。她心里现在也认清了把年老多病的婆婆留在北京不管,既于理不应当,事实上又不可能。北京已经对她失去了可爱的魅力,但是她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庭院,对她还是一样的熟悉亲切。一次,她向荪亚承认,倘若她在南方重新建立个家而离开他们,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既然探监那件事情已成过去,木兰也同意继续暂住在北方,荪亚对她也一如往常。她对丈夫也还算满意,只是他把钱看得太重,她把这种态度称之为“俗”。荪亚脾气极好,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他紧张一下儿也就过去。实际上,跟这样丈夫相处才更容易。荪亚的个性是圆的,立夫的则是方的。荪亚实际,客观,无雄心大志,爱妻子,对孩子温和,大部分家庭的事情由妻子作主,立夫在这方面自认为是应合时代潮流。可是他的心情愉快,并不平衡,他谈纯粹的理论,有时候儿他把工作看得比家还重要。荪亚常陪同妻子去买东西,对妻子买的东西也喜欢看看,立夫则绝对不这样。莫愁深知丈夫的性格,因此完全适应他。丈夫激动时,她持之以稳静;丈夫情绪软弱柔顺之时,她才坚持己见。这并不是说木兰在丈夫方面问题比莫愁小。以后自然可以看得出来。立夫虽然任性急躁,他给莫愁的问题倒不复杂,只是让莫愁必须费心提防他以写文章招祸而已。

现在木兰开始对自己的肉体发生了奇特的爱。她晚上洗澡时,总是欣赏自己的玉臂玉腿。她爱多用西洋的面霜和香水,多用西洋精美的香皂。她心中颇以自己的青春美丽而自负,同时又深恨驻颜乏术,美貌无常。她现在依然年轻,略小的骨架使她看来娇小玲珑。她那一头秀发,一丝没有稀少,她也像时髦儿的女人一样,不再隐藏乳峰的丰满,也开始戴用奶罩儿。锦儿给她从一个乳母那儿,每天早晨早饭前和晚上睡觉前,各弄来一小碗人奶给她饮用,据说这样能保持肉皮儿细嫩。

但是她知道身体的美不能永远保持,并且有时觉得自己软弱而愚蠢,由于有一个肉体,自己受役于冲动,受役于情感。她救了立夫的命,虽然由于自己显得不顾一切,因而惹人猜疑,但她并不后悔。她知道自己是感情用事,也许是愚蠢,也许同时又是英雄行径,但是她觉得自己仍然是个软弱的女人。她的感情越强烈,越觉得自己软弱。立夫若不是自己的妹夫,她会和他形成什么关系呢?她越想自己是个有生有死的凡人,越羡慕那些半透明没有感情的小玉石动物的不朽。因为自己的肉体既给自己快乐,又给自己痛苦,她就尽情贪求快乐,抵消痛苦,追求快乐的感受。所以她有时候对荪亚很热情。但是她的纵情于色欲还有想象的一面,她苦于无法描写。

只有锦儿知道她对立夫的感情,和她对自己肉体百般的调养珍惜,锦儿知道这一切秘密。

曼娘现在又搬回静心斋,妯娌三个人住得更近,成个三角形,曼娘的院子在后,木兰和暗香的院子在前。自从曾先生去世之后,仆人们已经解雇了不少。有的庭院没有人住,屋里摆的盆花儿已经减少,空地上的一片花园儿,摆在那儿任其自然生长。仆人少,宴会也少,也安静了许多,木兰反倒更欢喜。曾太太身上的隐痛加剧,健康也大不如往常,但是看见三个儿媳妇和两个儿子在她身边和睦相处,心里很高兴。她总是偏向着木兰,木兰对婆婆的感情,似乎比对生身之母的感情还深。

在婆婆病中,曼娘全副精神伺候她,暗香有一度管理家事。但是她还不能发号施令,因为她过去曾经一度和几个年岁较大的仆人地位一样。所以在她的情形上说,能服从者必能领导,这话并不对。对两个妯娌,她甚至不能坚持自己的主张,常常最后说:“还是你们对。”

经亚觉得她脾气特别柔顺,也最容易讨她欢心;她觉得经亚特别慷慨,对她又特别体贴。她很快乐,又生了一个孩子,是女孩儿,她已经请老父亲一同居住,住的地方就在她那院子和木兰的院子之间,就是那位山东泰安时期的家庭教师方老先生原来住的,不过这位老师早已去世。因为水利局的经费已然用光,机构解散,所以经亚现在暂时赋闲,在政府时常改变之下,他和一般吃官家饭的人是同一命运。但是因为对商业特别审慎,他把钱投入有海关收入为保证的公债,所以往往可获厚利。

曾太太身上的隐痛更行加剧,她现在有两个西医女婿,所以找素同和王大卫来看病。他俩怀疑是癌症,在住院期间,试过几种治法,荪亚和经亚天天去探望,三个儿媳妇轮流陪伴。她对人生的态度是这样,住医院如同在家一样,她总是尽量压住呻吟,大痛则小声呻吟,小痛则隐忍不呻吟。守在病床边最多的,是木兰;但是暗香哭得最多,因为她从经亚嘴里听说他妈的病是不治之症,只是时间上拖多久而已。有一次,看见暗香哭,曾太太说:“哭什么?我周围是两个好儿子,三个好儿媳妇,两个女婿,七八个孙子。”

一天,孩子们都在,她对他们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比一般人过的日子好,活得快乐。给儿子娶媳妇,我也挑选得不错。只有素云给我添烦恼不少,不过那已成过去。家里的房子是你父亲做侍郎时买的,现在跟咱们的生活和收入,也不相称了。咱们用不着住这么大房子。把正院子租出去,你们若能有个小点儿的房子,就索性卖了吧。你父亲留给我差不多两万块钱现款,还在银行里。给我办丧事,用的不要超过两千块。拿五百给雪花,因为她伺候了我一辈子。咱们现在不能再留她了,帮着她找个好事情做,或是帮助她做个小生意。叫别的仆人走时,也都要给他们点钱,三十、四十的都行。这事由木兰做主。你们知道,厚道的人有福。把我埋在泰安,和你父亲在一块儿。桂姐,你不用愁,两个女婿会照顾你。”

她的两只含泪的老眼,以亲爱的眼光看着围绕在床边的孩子们。几天之后,是民国十七年三月十一,她去世了,年五十九岁,嘴唇上还露出美而恬静的微笑。

回家安葬现在是办不到,因为山东过去几年在张宗昌的糟踏之下已经毁烂了,乡间土匪遍地,上有荒唐浪荡的省长,自然下有贪污腐败的县官儿。好人也不肯来,也不能来在瞎字不识的军阀之下做事。但是现在真正不能移灵归葬的理由,是胶济铁路正在日本海军占领之下。

在华盛顿会议上,日本被迫将山东交还中国。现在国民革命军已然把长江流域控制巩固,又继续北伐。先头部队在四月到达泰安,数日之后,即把省城占领。张宗昌和奉军退守德州。日本海军存心阻挡革命军的前进,以保护日本人的生命安全为借口,遂登陆山东并占据胶济路。日本有两次轰炸曾家的故乡,他们最凶的轰炸那一次,在济南,中国人三千六百五十二人丧生,据官方财产损失估计,为两千六百万元。并且有九百一十八名国民党员被捕,并予监禁,日本海陆军把革命军政治部的外交官蔡公时挖眼,割鼻,割耳之后,把他和他办公处的同僚一齐谋害。这是济南惨案,日本违反了九国公约,美国提议调解,为日本所拒绝。

在日本这件野蛮凶残的行动之后,紧接在六月四日,日本人又在南满铁路皇姑屯日本军岗哨警戒的地方,以电线触发铁道交插处的地雷,炸死奉军军阀张作霖,同车几个东北将军也一齐丧命。吴将军也在内。

日本这些非法行动引起中国全国愤怒的火焰和抵制日货的运动,蔡公时的遗孀是领导人物。这项惨案的协商拖延甚久。直到所有日本军队撤走,秩序恢复之后,曾太太的灵柩才运返故乡泰安,葬于曾先生之旁。那是次年的春天。曾家在泰安的住宅,幸免于难。但是那种凶残暴行,唤醒了木兰潜在的政治倾向和新的反日仇恨。甚至曼娘和暗香,过去做梦也没梦到对日本有什么好感恶感,现在也开始痛恨日本人了。

春天,北京已经进入国民党的治下。奉系少帅张学良,痛心于父亲之被日本谋杀,不顾日军多次的威胁,毅然归顺中央。狗肉将军则逃往东北日本的港口大连,安福系诸政客也都宦囊丰满,全逃往此处。中国至此,至少是名义上,在国民党之下全国统一了,建都在南京,北京改名为北平。

木兰想南迁杭州的老问题又提出来。先要处理了北平的房子。他们已经贴出房帖招租,要租出正院儿。北平现在腾出很多房子,因为好多政府机关人员都要南下。但是,一天,一个新官员来打听房子,并且说若是适宜,他预备买下来。他只出四千银元,但也算难得的机会,于是曾家兄弟决定接受,自己再租个小房子住。

桂姐要去和女儿爱莲一起住,木兰说她那一阵子预备迁往南方,但是因为静宜园还有一半空着,曼娘和经亚家可以搬进去住,他们名义上付一点儿租钱也就算了。这会使王府花园再出现欢乐的气氛,这样也比租出去好。

这个想法大家同意。阿非仍然住在自省堂。珊瑚住莫愁以前住的院子,因为再往里面姚太太的院子,现在由宝芬的父母住着。没人愿住红玉的院子,因为大家都嫌不吉祥。暗香和丈夫带着孩子搬进暗香斋。这时暗香欢喜的叹了口气说:“一切似乎都是天命。我过去一直觉得我要搬到暗香斋来住。”

王府花园的仆人大部分是新的了,因为宝芬有好多旗人亲戚没有事情,她就把花园内的各种事情分派给他们做。

博雅现在已经二十岁,非常严肃沉稳。虽然他仍叫珊瑚伯母,其实珊瑚像他的母亲一样。他现在认为自己是姚家的长孙。一天他决定把母亲银屏的灵牌移进忠敏堂。他从父亲体仁给母亲照的好多照片里,选出一张放大,供在忠敏堂正中父亲相片一旁。他吩咐在供桌上要不断点巨大的红蜡烛,他自己时常进去拜祭。他对当年遭受虐待的母亲的孝敬之心,和对祖母的仇恨,是同时存在心里。他只觉得祖母是一个满脸皱纹疯狂的哑巴老婆子,他也只见过很少几次。听见人说他母亲的鬼把祖母弄哑的,他就真相信他母亲的灵魂曾经出现过。

祖母在时,银屏的忌日都要祭祀,一则是安抚亡魂,一则希望使姚太太恢复说话的能力。现在是二十年的忌日,博雅也正好是二十岁,他想要举行一个大典礼。他这种孝思,全家无不赞成,于是大事筹备。请和尚念经,宰羊献祭。晚上设有宴席,下午六点钟光景,点上了蜡烛,和尚敲着木鱼和钟钹高声诵念经文。

住在花园的两家人都去行礼,华太太是银屏的好友,也请来参加。只有桂姐和女儿没到。博雅跪在父母的灵位前面磕头流泪。祖母的相片也摆在桌上,博雅大不愿意,由于阿非坚持,才勉强没有撤走。所以在体仁和银屏的相片的高处,挂的是他祖父母的相片。因为姚先生已经离家十年,音讯杳然,所以把他的相片也供在那里,借以表示孝思。

和尚们正在念金刚经,宝芬的女儿从外面跑进来,向母亲喊说:“一个老和尚进来了,他瞪着好亮的眼睛看我。”宝芬说:“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他也不过是念经的和尚罢了。”

孩子说:“不对,他看来好怪。我问他是谁,他不理我。”

“他进来了吗?”

“我看见他进到自省堂去了。仆人们想拦住他,他睁大了眼睛看看他们,还照旧往前走。妈,他的白胡子好长,眼眉又白又浓——好像个老寿星。”

现在,大家正聚集在大厅的蜡烛光中行礼祭祀,那个老和尚走进来,静静的站着。和尚们忙着念经,也没人注意他进来。念完经,为首的和尚走向前来,准备到院里去烧纸,有几个人跟随着他到院里去。在屋里的人这才发现这位老和尚。他走到供桌前,背向他们,合掌为礼,口中念念有词。家人都毕恭毕敬站着,等着他作法事,但是不知道他要如何。老和尚慢慢转过身来,面对大家,蔼然微笑说:“我回来了。”

在他没转过身来时,木兰已经觉得有点儿激动,因为从背面看她认为她能认出父亲的头,心里已经有一半儿相信也许是父亲。一看他那脸,长长的白胡子,浓白的眉毛,光亮炯炯的眼睛,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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