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你这个人似的。在这些行人里,一定还有你的读者,——你想想,他们难道会因为你而多添一条皱纹吗?〃
还有一次,在审问了我一整天之后,他把我塞进汽车,领我去逛暮色苍茫的布拉格,经过聂鲁达街来到赫拉德恰尼:〃我知道,你爱布拉格。好好瞧瞧它吧。你难道再也不想回到它的怀抱里吗?它是多么美啊纵使你不在人间了,它也依旧这样美……〃他很会扮演诱惑者的角色。夏天傍晚,布拉格已经散发着初秋的气息,它被淡蓝色的轻烟笼罩着,犹如成熟了的葡萄,又像葡萄酒那样醉人。我愿意看着它直至世界的末日……但是我打断了他的话:〃……等到你们不在这里了,它会变得更美呢。〃
他冷冷一笑,这个笑与其说是狠毒的,倒不如说是有点凄惨,他说:〃你真是个玩世派。〃
后来他还常常回到这天晚上的话题上来:〃等到我们不在这里了……这就是说,你仍然不相信我们会胜利吗?〃
他所以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他本身就不相信他们会胜利。我向他讲起苏联的力量和它不可战胜的道理时,他注意倾听着。这是我最后几次〃审讯〃中的一次。
〃你们每杀死一个捷克共产党员,也就是毁灭德国民族未来希望的一部分,〃我不只一次对博姆说。〃因为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拯救德国民族的未来。〃
他摆了摆手。
〃如果我们失败了,谁也救不了我们。〃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来,〃你瞧,这最后三颗子弹,我将为自己保留着。〃
……这不仅是对这个木偶的刻画,而且也是在刻画那个日薄西山的时代了。
吊裤带插曲
对面牢房的门旁挂着一副吊裤带。男人用的十分普通的吊裤带。我素来就不喜欢用这种东西。可是现在,每当有人打开我们牢房门的时候,我总是高兴地望着它:我在那上面看到了一线希望。
他们把你抓来关进牢房,也许很快就把你处死,但他们首先得把你的领带、皮带或吊裤带之类的东西拿去,免得你上吊(其实用床单也可以很方便地上吊)。这些寻死的危险工具一直搁在监狱的办公室里,直到盖世太保中的惩罚女神决定了把你押解到到处去做苦工、去集中营或赴刑场的时候。这时他们就把你叫去,郑重其事地将这些东西发还给你。但不许带进牢房里去,只能挂在门的旁边或者门前的栏杆上,一直挂到你离开为止。因此它就成了这个牢房的一个居住者即将被迫旅行的明显标记。
对面那副吊裤带正出现在我得知古斯蒂娜的命运被确定的那一天。对面牢房里的一个朋友,将跟她坐同一辆囚车去做苦工。车还没开,突然决定延期了,据说准备去做苦工的地方被炸了。(又是一个好的预兆。)车什么时候再开,谁也不知道。也许今天晚上或许明天,说不定过一个星期或过半个月。对门的吊裤带一直挂在那儿,我见到它,就知道古斯蒂娜还在布拉格。因此我常常带着欢乐和爱恋的心情,像瞧见古斯蒂娜的朋友似的瞅着这副吊裤带。她赢得了一天、两天、三天……谁知道,说不定会有好结果。也许她多留一天,就有得救的希望。
我们每个人在这儿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今天,一个月以前,甚至一年以前,我们就眼巴巴地想望着明天,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一个人的命运已被决定,后天就要被枪决。——可是,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只要活到明天,明天一切都可能改变,一切都是那么不稳定,谁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明天过去了,几千个人倒下了,对于这几千个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明天了,而活着的人却继续怀着原来的希望活下去:明天,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这种情绪产生着最难令人置信的传闻,每个星期都出现关于战争结束的乐观的预测,每个人都乐意传播这种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着。每个星期庞克拉茨监狱都在窃窃私语传播着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大伙儿都很乐意去听信这类东西。应当同这种倾向作斗争,摒弃这些没有根据的希望,因为这种希望不仅不能增强人们的斗志,相反地却削弱了斗争性。因为乐观主义不需要、也不应该寄托在谎言上,而应该靠真理,靠对胜利的坚定不移的预见。应该在内心抱着这么一个希望:希望有那么一天能成为决定性的日子,希望自己能获得这么一天:能闯过生死关头,从威胁着自己的死亡中走回到不愿离弃的生活中来。
人生是这么短促。而在这里却希望日子过得快些,更快些,越快越好。那迅速流逝、一去不复返的、不可遏制地迫使我们接近衰老的时光,在这里却成了我们的朋友。这是多么奇怪啊明天很快变成了昨天。后天又即将成为今天。日子就是这样流逝着。
对面牢房门旁的吊裤带仍旧挂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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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契克著 蒋承俊译
第六章 一九四二年的戒严
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这里说的是整整一年以前的事了。
受审后,他们把我带到下面的〃电影院〃里。在〃四○○号〃,每天的日程是这样的:中午下到一楼去吃从庞克拉茨监狱送来的午饭,下午又返回四楼。但那天我们却没再回到楼上去。
坐下来吃饭。长凳上坐满了犯人,他们忙着用羹匙往嘴里送饭。从表面上看一切都近乎常情。如果明天就要死去的人,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骷髅,那么羹匙碰着陶制的盘子发出的叮当声,就会立即淹没在骨头的脆响和下巴单调的咯咯吱吱的声音里了。然而谁也没有预感到这个。每一个犯人都极其贪馋地吃着,尽量保养好身体,争取再活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
几乎可以说,天气很好。但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接着又平静下来。只有从看守们的脸上可以看出发生了什么事。而后来的迹象就更为明显:把我们叫出去整队向庞克拉茨出发。
在中午回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想想看,当你被一些你不能回答的问题弄得疲惫不堪时,让你有半天的时间不去受审,——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啊我们就是这样感觉的。可是事实上并不然。
在走廊上我们碰到了啊利亚什将军。他的眼睛惊恐不安,瞧了我一眼,尽管周围有看守,他却悄悄地说道:〃戒严了。〃
犯人只能有几秒钟的时间来传递最重要的消息。啊利亚什已经来不及回答我的无声的询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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