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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散文的美学境界,归根结蒂是作者生存境况的展示和文化心理的外化。

从石评梅的散文里你会感到:那聪慧且敏感、脆弱而倔强的天赋;古典文学中的静美凄清的审美趣味的熏陶;美丽而又痛苦的爱情悲剧的体验,这一切在石评梅心理上形成独特的文化结构,决定着她的散文的审美风范。

首先,抒情的浓烈、浪漫和忧伤。

在抒情上,石评梅不仅具有一般女性作家所共有的坦诚、率真和细腻;而且还具有自己独特的浓烈、浪漫和忧伤。

读石评梅的散文使人感到:从她那敞开的心灵里,时时有一股激流,一团火焰,奔窜而出。不论是直抒胸臆,还是委婉传情;亦不论是慷慨陈词,还是娓娓而谈,都有痛快淋漓、不可遏抑的气势。比如: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门走到石驸马大街时,你记的不要回头。假如回头,一定不要离开你自己纤手铁肩,惨淡缔造的女师大;假如回头,一定不忍舍弃同患难,同甘苦的偕行诸友;假如回头,你更何忍看见你亲爱的方其道,他是万分懊丧,万分惘怅,低头洒泪在你的棺后随着!你一直向前去吧,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吧!

如果说这是悲壮的浓烈,那么,缠绵的浓烈在石评梅的散文里,更是俯拾可得。

浓烈的感情,常常化作奇异的想象,表现出浪漫的色彩。读一读那《涛语》中的《夜航》,你不能不随之沉入那童话般的美丽而又可怖的梦境。在《墓畔哀歌》里,无限哀思化作了美丽的幻觉:

我常觉你在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这种缠绵而绮丽的浪漫,真是让人无比的低回神往!

在现代早期女作家中,写得最美丽而又忧伤的,恐怕应首推石评梅了,庐隐曾呼她“颦”   ,她自己曾取名梦黛、林娜,窃自黛玉自许。她的感伤的气质确有些酷似黛玉。

生活本来就不和谐,加上她这种气质,更是愁苦难解。所以她的散文几乎是字字血、声声泪,觅不见温馨和明快。但是,由于这愁苦、忧伤乃系心灵的喷薄,也就无“强说愁”的矫情味,自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与同情。

其次,境界的美、冷、静。

石评梅说,她希望自己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静的基础上。”她爱冬天,爱梅花,爱“寥廓而且凄清、萧森而且清爽的陶然亭”,认为那里的“月亮”“晚霞”“芦花”   ,都是特别为坟场布置的“美景”。是的,从她的笔底我们看到:她对于一切荒寒、凄清、寂静,具有颓废美的事物,秉赋着特殊的嗜爱与敏感。她常常毫不费力地将它们捉住,布置出一个个特殊的抒情环境和氛围,同她那忧伤、愁苦的心情多么和谐。试看:

我望着两行枯柳夹着的冰雪罩了的护城河。这地方只缺少一个月亮,或者一颗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我只合独葬荒丘》)

作者凭着她的艺术感觉和想象,几笔便写出了一幅凄清、荒凉的“疏林寒雪”图。

再看:

如今已是午夜人静,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弯新月,地上白茫茫满铺的都是雪,炉中残火已熄只剩了灰烬,屋里又冷静又阴森;这世界呵!是我肠断心碎的世界;这时候呵!是我低泣哀号的时候。(《肠断心碎泪成冰》  )

作者用静夜、新月、白雪、残火、阴森,构成了一个抒情的时空,在这里她追思亡魂,回忆往事,情与境达到高度融合。

毫无疑问,布置抒情环境,还必须具有写景的功力。石评梅在这方面亦表现得十分出色。她常能寥寥数笔,便写出一幅诗情画意来。这不单靠技巧,还要凭感觉。如:

山中古庙钟音,松林残月,涧石泉声。处处都令人神思飞越而超脱,轻飘飘灵魂感到了自由;不像城市生活处处是虚伪,处处是桎梏,灵魂踞于黑暗的囚狱不能解脱。(《寄山中的玉薇》  )

很明显,胸中有那种感觉,笔下才有这般灵气。

最后,文字的绮丽与哀惋。

石评梅的散文文字,绮丽而哀惋,堪称现代散文的“感伤体”。

石评梅散文的文体美,首先来自古典文学的熏陶和浸润。“五四”作家均有深厚的古文学的功底。据说,还是在女高师读书时期,石评梅同冯沅君、庐隐等等,都写得一手好古文。古文学的修养,使她们更好地把握了中国汉字的特点,使其美质得到充分的发挥。观石评梅之文体,她似乎有意地借鉴了“六朝文”的绮丽,辞赋的铺陈,唐诗的神韵,宋词的风采,元曲的节奏,铸成了她那文字绮丽、韵调铿锵的文体。试读: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墓畔哀歌》)

辞美,情美,境界美,音调节奏更美。你说它有宋词韵味,还是元曲风采?另外,她的许多文题,都在着意追求七言诗句的意味和节奏。

其次,石评梅散文的文体美,还要归功于积极的修辞。

浓烈的抒情,需要借助浓烈的文字。石评梅的文字,辞藻美丽,色彩浓郁。当然,这美丽与浓郁,是同作者的审美趣味和谐一致的。在她的文字的“调色板”上,异彩纷呈的是各种冷艳的颜色,她用它们组合成散文的意象和境界。但从整体观之,大都超不出:苍古、荒寒,凄清,静幽,神秘……之美学风范。

石评梅还极重视修辞手段的调动。尤其喜欢使用比喻和排比。她很善于凭着自己优秀的艺术感觉,将深微复杂的感情化作美丽、空灵的具象。譬如: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

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墓畔哀歌》)

这些富有象征性的比喻,使作者的感情,得到极深刻而又委婉的表达。

排比的使用,使其散文的抒写,有时如江河奔流,一泻千里;有时则形成复沓,一唱三叹。比如:

……如我这样整天整夜的在车轮上回旋,经过荒野,经过闹市,经过古庙,经过小溪;但那鸣飞一掠的残影又遗留在哪里?(《最后的一幕》)

文中一连用了四个“经过”,精当地传达出人生路上奔波的匆忙。

石评梅还注意古文与今文调和,骈句与散句的错综,长句与短句相间,使句式繁复多变,丰富多姿,具有鲜明、优美的节奏感。

读石评梅的散文,我们也感到了她“那枝幽远清淡的笔致,处处都如一股幽谷中流出的清泉一样,那样含蓄,那样幽怨,那样凄凉,那样素淡”(《再读(《兰生弟的日记》 )直沁入我们的心扉。

1991年10月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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