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宏成却忽然别转脸去,躲开宁宥墨镜后面的飞刀眼,开腔唱起。他五音不全,唱得滑稽,可那调门却是宁宥最熟悉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宁宥痴了。
那年高考前夕,同学们都在做最后冲刺。最后几天都是自习,走读的同学在家复习,住宿的在炎热的教室挥汗如雨。
简宏成作为连任三年的班长,自然是当仁不让地担当起维持秩序的重任。但他最关注的人却整个下午都没来,他耐心等了一个小时,便忍不住了,走过去悄悄问团支部书记陈昕儿:“宁宥没来?点名就少她一个。”
陈昕儿却脸一红,稍稍避开点儿,才扭头左右看看,有点儿结结巴巴地道:“咦,怎么回事,不应该啊。我出来时候又没见她午睡。我去寝室看看。”
简宏成果断道:“你复习你的,我去看看。还看语文干嘛,你最缺的是数学。”
陈昕儿更是满脸通红。她轻声嘀咕了一句,但简宏成没耐心听她,而是大步走到田景野身后,一掌拍在藏抽屉下的武打书上,嘴巴凑到田景野耳边一字一句地道:“回寝室看,别在这儿影响军心。”
田景野掩嘴而笑,立刻从善如流,收拾收拾跟简宏成出去,到了教室门外,才笑道:“这不是怕你点名吗。我琢磨着宁宥也是被你管烦了,躲寝室避难呢。班长你要是能把宁宥捉回来,我保证放下古龙,考完再看。”
简宏成不以为然,“你跟她比?切!”简宏成甩下田景野,跳上自己簇新的自行车。田景野妄图揩油搭车,却拍马难及,索性找一处树荫钻进去,隐蔽地继续看他的古龙。这下,即使简宏成用心搜也未必找得到他了。
当然,田景野心知此时简宏成绝对没时间管他,简宏成此时的心里只有宁宥。简宏成也很不争气地完全被田景野猜中,飞奔到寝室区,暑假的寝室区门可罗雀,连门房都不知躲哪儿去了,简宏成顺利到达女生寝室二楼,年代可追溯至民国的砖木结构老楼,简直顺利得不敢想象。当然,如果有门房在,他也照样顺利,他的脸在全校是通行证。
才刚拐出楼梯,简宏成便全身如触电似的呆了几秒,一缕细细的,同样是五音不全的声音从203漏风的门板传出,显然是宁宥在苦苦学习越剧唱段。反正简宏成也听不出有差,他只觉得如此柔美,如此娇嫩,除了背手站在门口发呆,他全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门里只有一个她,门外只有一个他,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两个人。而那歌词,宁宥反反复复练习的歌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虽然宁宥一唱到“红颜老”便卡壳,嗓门儿吊不上去,简宏成却听得如痴如醉,才发现他一直没耐心看到底的《红楼梦》原来是如此的美。
宁宥显然是被自己的臭水平急出一头汗,她将抄本往床上一扔,拿起脸盆想去水房洗脸。她在门口的忽然现身,简宏成猝不及防,只觉得一阵羞惭涌出,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猛然后退,谁曾想那民国栏杆经不住他的猛撞,竟然嘶哑地叫唤一声,英勇就义。简宏成直直坠落。幸好,楼下是茂密的黄杨树丛,他正正儿地落在树丛里。睁开眼,满眼乱晃的蓝天白云和骄阳,简宏成才惊魂甫定,却又一眼看见宁宥战战兢兢地趴在二楼走廊地上看着他尖叫。他感觉到有一滴水落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抹,却又忽然想到什么,将手掌伸到眼前,没错,真是水。再看楼上,宁宥已经不见,而尖叫声转从楼梯口滚滚而来。“难道是宁宥的眼泪?”简宏成才想到这儿,立刻有一张脸遮住了蓝天白云和骄阳,更多的雨滴落在简宏成的脸上。简宏成激动得反反复复愣头愣脑只会说:“我没事,真的没事,可我即使死了也甘愿,你竟然为我哭。……”
如此肉麻,终于提醒了宁宥。她擦干眼泪上下左右一打量,可不,颤巍巍的黄杨树好好地托举着简宏成,他怎么可能受伤。宁宥恼羞成怒,瞅准受力点一脚蹬飞一条树枝,顿时支撑系统溃不成军,简宏成完全身不由己,狼狈地滚下树丛,趴到地上。再抬头,宁宥早扬长而去。简宏成却开怀大笑,在楼下放肆大喊:“宁宥,有我!”
余音袅袅,尤其是路边的黄杨树丛犹如昨日。正是简宏成的司机驾车飞奔赶来,简宏成拉开后车门,殷殷看着宁宥。宁宥发了会儿呆,才低头坐进车里,但将简宏成关在门外。简宏成遣走司机,甘为驾驶。
……
田景野数码店开张的鞭炮轰然响起,打破空旷的高教园区里的寂静,有斑鸠被惊吓得扑棱棱乱飞。车里的人静静的,等待鞭炮声止歇。简宏成等到归于寂静,才问:“要不要回去支持一下田景野?”
这个问题,是宁宥必须回答的,“不了,直接回上海。呃,请,谢谢。”
简宏成这才将车子发动起来,“赶回上海找人吗?司法系统掮客水深齐,你这种良民还是别去尝试,我替你介绍个好律师。”
宁宥淡淡地道:“不用。我只是必须赶在小孩放学时站在校门口,必须是我第一个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简宏成沉默了会儿,到一处红灯前停下车,坚决地道:“跟他离婚,跟我结婚。”
宁宥完全不当回事地“呵呵”两声,靠在椅背上打盹。唯有嘴角稍稍牵动了一下,仿佛是笑,可简宏成压根儿没看到。
简宏成不屈不挠地道:“陈昕儿不是问题。我从来都跟她很明确,我不会爱她,我不会跟她结婚,她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她也从来很清楚。”
简宏成等了会儿,这回,宁宥连“呵呵”声都不给了,可简宏成既然好不容易逮到宁宥,自然不会放过这百年一遇的机会,“经济方面,我们是成年人,我不会说‘我的就是你的’这种空话,只要你答应,我当天无条件汇一千万到你账户,保障你的生活,保障你的选择。此后,我列出资产,我们谈协议。”
预料之中的,简宏成又没等来任何答复。他在红灯前扭头看一眼,见宁宥抱臂而睡,嘟着嘴,也不知什么。“好吧,还有你知我知,我永远爱你,你也爱我。这都不必再说,说了多余。可我担心你清高,以为跟钱一有牵连就是买卖婚姻,我……”
“Stop!”宁宥终于拍案而起,截断简宏成的自说自话。“我只提醒你一句,意守丹田,均匀吐纳,请专心开车。要是下午三点之前赶不到我儿子校门口,我跟你没完。就这样。请继续。”
简宏成却得意地道:“我早知你在意我,这么多年,你依然记得我路盲,知道我再说下去肯定走岔路。好吧,我说完最后一句就闭嘴。我爱你,宁宥,我对你志在必得。这辈子,只要是我认准的,我从不放弃。”
宁宥再也淡定不起来,她早知只要遇到简宏成,就肯定无法避免这一幕,可她还是不知不觉昏头上了贼车。简宏成的言语完全不出她所料,而她也完全无法应答。答案,她无法说出口。她只得将脸扭向一边,借着飞驰而过的路边景色分散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她无声地唱起越剧《红楼梦》里的“葬花”,当年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心中百般滋味,花已落,人未亡,怎生捱得这下半辈子。
简宏成却果真一路不再唠叨。只是非常兴奋,偶尔吹一下口哨。前一夜赶路的劳累似乎完全不在话下。
酒醉饭饱,有几位朋友与田景野再回西三数码店,支开麻将桌码长城。田景野的手气不错,即使带醉上阵,依然连连得手。因此接到陈昕儿来电时,有些不情不愿地退出位置。他原本是可以不退的,可陈昕儿关心地问这问那,诸如为什么叫西三,经营着什么产品,主导客户群是谁,等等,似乎挺懂营销的样子。田景野一个脑袋应付不了两头,只得专心接电话。被问得不耐烦了,就道:“呵呵,你知道的,我失业至今,朋友看我无聊,帮我开家小店面,让我玩玩。哪有什么规范啊,那是你们外企才讲究的事。”
陈昕儿笑道:“埋汰我呢,我是家庭主妇,问的问题很傻,是吧?唉,看到你玩开店,又忍不住手痒。”
田景野笑道:“让班长在加拿大开个公司,你一边坐移民监,一边管公司,就不无聊了嘛。”
陈昕儿道:“你难道不知简宏成?他是最恨把公司办成家族企业,连偶尔我去接他,都不能靠近他们大楼。”
“哈哈,我不一样,我这儿办公室还搓麻将呢。这么晚,你那儿半夜了吧,还不睡?”
陈昕儿道:“想到你今天开门大吉,我想你这会儿该空一些了,赶紧来祝贺,要不然就迟了。田景野,恭喜发财哦。”
田景野满脸笑容可掬,可两只眼睛频频扫视麻将桌,急于回归。于是他索性主动将陈昕儿打电话来的目的挑开,“呵呵,班长刚才来,也说的是恭喜发财,你们还真是夫妻相啊,哈哈。他现在回宾馆睡觉,晚上我们再聊。同学里面最早来的是宁宥,但她远远看到班长来就闪了。你放心睡吧,两人没见面。”
“嗳,咳咳,我不是这个意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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