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微微一动,“是去海里?”
明弓双眼闪亮,“去不去?”
他的声音里有种异乎寻常的狂热,令我不由自主地点头。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渴望自心底升腾起来,就好像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焦渴难耐,恨不得立刻就跃进海水里去。
明弓的脸上绽开一个充满喜悦的笑容。这一刹那,他对于大海所抱有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感情我突然间心领神会。那是一种知道自己会被包容、被接纳、被保护,因而无比安心的感觉,是那种一想起来就会身不由己地想要微笑的感觉,平和又幸福。
心意相通将彼此心中激荡的热望不断地增幅放大,随着海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变得难以忍耐。明弓拉着我的手越走越快,穿过公路的时候忍不住跑了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撞击着胸膛,激烈的节奏应和着海潮的汹涌,一步一步趋于一致。
我跟随在明弓的身后攀上礁石,像受了蛊惑一般,在太阳最后的一丝余晖中纵身一跃。灰蓝色的海面迎面扑来,一瞬间沁凉的海水翻卷上来,将我的全身都包裹入其中。耳畔骤然间静了下来,紧接着便响起了另外的一种声音:水流汩汩的声音、忽高忽低的悠扬的鸣叫以及大海宛如呼吸一般均匀而又柔和的起伏。
海的声音。
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激荡在心头,差一点儿就掩盖了身体上传来的不适——就差那么一点点。
我闭着眼睛小幅度地转着圈子,感觉这一刻的自己活像是夹在两片饼干中间的奶油,一边是激荡不止的澎湃激情,另一边则是无法忽视的……麻痹感。
一丝灼烧的感觉飞快地顺着脊椎一路向下,经过腰部的时候在那里激发起一种不甚明显的麻木,就好像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正淬炼着我的骨骼,使它们融化、再按照新的模具塑造成型。我听到骨骼被挤压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劈啪声,腰部以下都有种脱了力似的酸麻。当被麻痹的知觉重新变得鲜明起来时,我的下半身已经覆盖了一层紧密而又坚硬的鳞片。不适的感觉慢慢消失,在麻痹中消逝的力量也一点一点重新凝聚了起来。
我睁开眼,看到海底的光线要比之前更加昏暗,可是遮挡在眼前那一层似有似无的阴翳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散开,我身后的礁石、脚下的海藻、身边飞快掠过的鱼群都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我所熟知的夜晚从来不曾如此刻般清晰,就好像我突然之间生就了一双夜眼。
感官也变得敏锐起来,我听到了随着水波飘来的各种声音,或远或近,某种我不知道的能力在我注意到这些生物的存在时就已经自动自发地核算出了它们和我之间的距离。当那条发出呜咽般的鸣叫的鱼从不远处的礁石上游过去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已经清楚地标示出了最佳的攻击线路。
这绝对不是一个人类,甚至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人类应该具备的功能。
起伏的暗流中隐隐传来一丝异动。我小心地向后退去,后背贴近礁石。我有点儿怀疑这是明弓弄出来的动静,但是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拿不准。片刻之后,一个模糊的黑影从礁石的另一侧转了出来,我悄悄松了口气,飞快地迎了上去。
明弓带着几乎是惊喜的表情围着我转了起来。有那么几次,他离我太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尾鳍从我身上轻轻地扫了过去。丝绸一般柔滑的触感,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明弓身上散发出来的愉悦不知不觉感染了我,当他抓着一条我叫不出名字的小鱼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有种理当如此的感觉,就好像我们本该如此。
我跟随在他的身后朝着深海的方向前进,随着夜色降临,我眼前的世界反而变得明亮起来。依附在礁石上的珊瑚散发出来的淡淡荧光将视野之内的一切都蒙上了迷离的光雾,仿佛一层彩色的轻纱,随着暗潮的涌动忽明忽暗地闪动。成群结队的小鱼在珊瑚和海藻之间穿梭嬉戏,偶尔也会一头撞进珊瑚里去,将那花朵般飘摇的珊瑚惊吓得收缩起来,片刻之后,才又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开来。
暗流穿过礁石时发出的汩汩的水声、鱼群疾速游动时带起的轻微的呼啸以及大海深处隐隐传来的悠长的鸣叫混合在一起,原本空旷的海,也因为这个奇妙的背景音乐而呈现出令人惊诧的安谧。
曾经有过躺在远郊的荒滩上看星星的经历,那时只觉得头顶一片明澈苍穹,星光闪耀,天空高远得不可思议,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星空下只剩下渺小的自己。
然而此刻,我置身于数百米的海平面之下,远离我所熟悉的人类世界,心中却奇异的生出一种被包容、被保护着的感觉来。
明弓游动的身影在这片迷蒙的光线中显得格外不真实。
这样的美,往往带着几分绝望的味道。像晨曦、晚霞或者彩虹,美得让人不舍得眨眼,因为转瞬便会消逝不见。尤其他的眼睛里还闪动着因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而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自如与惬意。
那种近乎热烈的、纯粹的喜悦,几乎让我感到难过。
明弓炫耀一般在我的前方忽而向上,忽而向下,得瑟的劲头简直像个在同伴面前显摆自己家豪宅的半大少年。问题是,这里真的是他的家吗?我怀疑他和月族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否则的话,他不会又跑回刘公岛去做他的鱼贩子。
尽管我心里怀着重重的担忧,但是当他一个俯冲游过来拉起我的手时,我还是被他脸上快乐的神色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微笑的表情。
“来,”明弓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往前冲,“我教你怎么才能游得更快。”
明弓的话题从如何游得更快很快就转移到了形形□□的海洋生物上去,哪些可以食用,哪些有毒不能碰,哪些可以用来攻击敌人……这里是一个更加直接的世界,掠夺与生存直接挂钩,直白酷烈的生物链关系,生或死都没有任何掩饰。
我握紧了明弓的手,心里隐隐生出几分类似于怜悯的感觉。
明弓回过身来看着我,清澈的目光中微带笑意。
我忽然间有些移不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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