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的人,都是好父亲、好丈夫、好男人。他们要说的话太多了,可是你知道,话简短了才有力量。于是他们常常一句话或几句话就分成一个小段落,缓慢又有力,是最自信的人。小书的第一句话就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第一句话就让我激动起来。我想象着这个幽灵、那个徘徊!想象着它飘飘过了芦青河,在一片黑夜里来了洼狸镇上……见素,你必须想象,你听风吹树叶,你看窗外的黑夜,你想象那个幽灵。两个伟大的钻研真理的人这样告诉了我们。他们只想着那么多的人,只想着让受苦的人摆脱血泪,又善良又坚决。他们没有一点小心眼。有小心眼的人只为自己想一点小办法,想不出这样的一种大办法。用小心眼去解释大办法,也会把事情弄糟。所以,见素啊,我读它的时候,都在安静的时候,在心境清明的时候。这样才会没有偏见,让真理激动你自己。见素,我劝你也读一读它,体会这种特别的愉快心情,你早就该读一读。”
“我也许读不懂。”“用心读。”“我不像你。我文化比你浅。”“用心去读。”“郭运给了我一本白话《天问》。”“先读读它也好。”见素睁大了眼睛:“你读过?”抱朴点点头:“嗯。也是郭运给的……”他说着,重新燃上了一支烟。他吸着烟,咳了起来……他又问:“你开始读了吗?”见素摇摇头。抱朴说下去:“读吧。也得用心读。你只能读白话译文,你读不懂原文本。过去父亲有一本两种文字对照的,是镇上来的一个老师送他的。读这本书也会激动。读它,你会觉得如今的人眼光短多了,还不如过去的人能寻思事情。屈原一口气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号。『请问远古开初的事情,是谁传述下来的?那时天地还没有形成,根据什么去考定?那时宇宙一片朦胧浑沌,日夜不分,谁能够穷究出来?……』他一开口就问到了根本。他差不多净问一些根本。今天的人想的差不多全是眼前的事情,心胸越来越窄,这真可怜人。你没有听探矿队的李技术员讲『星外来客』吧?我那时望着一天星星,心想那些星星上如果有人,他们全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怎么判断洼狸镇的是非?他们怎么看承包大会上的争夺呼喊?我想不出来……他们也会死吗?死的时候也要火化,要哭丧?他们都有吃不完的东西吗?也开斗争会、也用铁丝穿过锁骨?要这样的话可怎么办!我想来想去他们的心不会像洼狸镇人这么硬,不会。如果一样的话,那些星星夜间就不会放光了。我一天傍黑在城墙下边看见一个瞎子,背着个破布包,手拿竹竿往前走。他老了,两个眼窝都往外流东西,一步只能走半尺远。我问他这么晚了到哪里去?他说到远处去。我让他留下来吃东西过夜,他摇着头,只说到远处去。那天我望着他半尺半尺地往前挪动,心里想他的家里人哪去了?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我们,包括我,为什么眼看着他一个人往前走?能不能专为他这样的人发一些专门的车子和食物?如果这样做了,不是挺好吗?我们没有力量吗?这样的瞎子很多吗?如果很多,怎么一年多过去了,再没有一个让我看到?一个洼狸镇一年多里使一个瞎子免除苦难,我不信就做不到。还有一回我去城里有事,半夜里就看见一个老婆婆去垃圾桶里拣东西。她哼哼着,快走不动了,伸手在桶里翻。突然她手扎到什么东西上了,尖叫一声抽回来,另一只手把扎的东西拔掉,然后再去翻。她把破纸和绳头捆了,拖着走了。我一连几夜都看到了她,按时来,按时去……我的心里酸酸的。我老觉得这是我的妈妈。怎么回事?我们连帮一个老婆婆的力量都没有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认定,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老人这样过生活,哪怕只有一个这样过生活的,那么就没有理由把我们的国家和日子夸得多么完美多么神乎!有人可能说,你说一说轻松,你如果帮了这个老婆婆,又立刻会有另一个;再帮,还会有!我的回答是:帮!再有,再帮!只要整座城市不是靠垃圾过生活,怎么忍心能让一个快死的老婆婆靠这个过生活呢?那些管理这座城市的人不是和管理洼狸镇的人一样,说自己最公正、最廉洁吗?他可能说没有看到老太婆,那怎么我一个乡下人多年进一次城就看到了?!真没看到,你该半夜蹲到垃圾桶跟前!第一个晚上你该帮她拣破纸,第二个晚上你该让她坐在暖和和的家里……”
抱朴的声音越来越高,见素叫了他一声,他才闭了嘴巴。见素说:“哥哥,你想得太多了,太细了。你还是想想你老隋家,想想你自己吧!你的心放得太大、太远,结果自己过那么苦……小葵走了,你心上的人也没有了。一切都捱到了数上,你该好好想想这些。你把病根拔了吧,这样就全好了。哥哥,你四十多岁,我三十多岁,我们两个还年轻。干什么都不晚,哥哥!”
抱朴两手按着自己的额头,喃喃地说:“小葵走了……”
“她走了。我也要走。我跟你说过,我要进城去。你自己好好过吧……”
抱朴抬起头说:“你不能走。你该留在洼狸镇……老隋家的人不该再四处去游荡。老宅大院里就这么兄妹三个人了,我是老大,你该听听我的。你一个人进了城里,我不放心。”
见素看着窗子,不断地摇头:“不,不。我都想过了,我主意已定。洼狸镇没有隋见素立脚的地方了,我还是得出去闯一闯。过去想走也不行,如今欢迎进城经商。叔父早年出去游荡了半辈子,结果比父亲下场好……我早晚还得回镇上,在这里扎根。我也会常回来看家……”
抱朴还想说什么,可没等张嘴就听到了一阵笛声飘过来。还是那种透着遮掩不住的欢乐的笛音。抱朴呆呆地听着,昂着头颅。
天蒙蒙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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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张 炜 著
第十八章
洼狸镇人遇到了连阴连雨天气就显得特别惊恐不安。他们都咕哝说:“像那一年”。那一年春天连阴连雨,一连半月没见日头是什么样子。沟渠干了一冬,这会儿哗哗地流水。田野踏进一脚会陷没小腿,野草飞快地荒长起来。人们从来没见春天阴雨连绵,心生怪异。后来这年的夏天一次就死去了四十多个人,惨不忍睹。“天哭了”──洼狸镇人恍然大悟地说。雨刚下了一个多星期的时候,街巷上就滑腻得不行。张王氏那会儿还是刚嫁到镇上没几年的新人,穿了红衣服在街上走,一不小心就跌倒了。赵多多背着枪从巷口转出来,走过去拉她,顺手给她揩着泥水,到处揩。张王氏骂着:“老赵家的一条公狗!”赵多多近二十岁了,唇上有了胡须,脸色黑紫。他小声说:“再骂?……过来些,给你个果实。”张王氏走过去。赵多多从裤腰里摸出一个戒指。晃一下给她。她知道赵多多领民兵看管关押的地主和斗争出来的果实,这些东西有的是。她嘻嘻笑着问:“从哪家的闺女身上弄的?这年头就是你得手……我告诉你,如今人家都不往明处戴了,随便找个地方一藏……”赵多多又对她动起手来,她又骂起来,只不过也不躲闪。她又问:“得手了吧?小心伤天害理,叫雷打了你……”赵多多哼一声,眼睛往一旁斜斜说:“早晚剩下了?识好歹的,皮肉少受些苦。哼,工作队那个王书记说我要在他手下当兵,非把我毙了不可……”张王氏快意地笑了笑。
这个赵多多脸上的胡须像是一夜之间生出来的。人们印象中他还一直是个躺在乱草堆里的孤儿,可怜巴巴。那会儿他像鬼魂一样在街上飘游,连老赵家族里的人也不怎么管他。他是靠吃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大的,肚里装的最多的野物大概就是蚂蚱。他胆子很小,不敢看杀猪的。可是杀猪人扔掉的一些东西被他拣到了,他就烧一烧美餐一顿。有一户地主常常在场院上杀猪,赵多多听到猪的嚎叫就跃起来往场院上跑。可是地主的老黄狗卧在那儿,他伸手去拨弄肮脏的猪毛,老黄狗就扑过去。他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弄到,老被咬得身上流血。老赵家的一个人见了他这模样就说:“它咬你,你吃了它!”接上就教给他一套办法:用一根细绳拴个倒剌铁钩,钩上挂一块干粮,当狗咬紧了时,就把它钩住牵到河滩上去。他照着做了,果然就钩到了黄狗。它在绳子的一端滚动、哀叫,就是挣不脱带倒剌的铁钩。鲜血一滴滴洒到土里,老黄狗绞拧着那条绳子。他看着老黄狗挣扎,两手乱抖,最后“哇”地大叫一声松了绳子,头也不回地跑了。这年里他好几次差点饿死在乱草堆里。一个雪天,有人掏出两个铜板,让他去干掉老黄狗。他实在饿坏了,就再一次用铁钩钩到了它。这次无论它怎样哀叫翻滚他都不松手了,直咬着牙把它牵到河滩上……后来他才知道给铜板的人是土匪,那些人当夜就摸进去绑了黄狗的主人,把他拉到野地里用香头去触,最后还割下他一个耳朵。赵多多胆子慢慢大起来,他常常去钩猫狗。一只狗吃不完就藏在土里,变臭了也舍不得扔。他真正不挨饿了还是当了民兵以后。他有了枪,见了活动的家畜就想打。夜里捆绑地主,他用力地勒绳子;拷问的时候,他就伸了香头去触。也许是荤腥吃得太多,他很快结实起来,还过早地生出了一脸胡须。就在这个连阴连雨的春天里,他当上了自卫团长。
人们估计雨一停,老庙旧址上就会开起大会来。大会已经在雨前开过两三次,那种会不错。地主和富农的东西被抬出来,一件一件由长脖吴记下。后来东西多起来,也就不记了。东西堆在农会的几间屋子里,后来又分下去。这家分一个柜子,那家分一个瓷缸;花衣服和布料女人喜欢,接到手里不停地抚摸。光棍汉拣出一条花裤子,爱不释手,咕哝说:“裤子里边是什么?”他们在分东西的场子上乱跳乱蹦,胡乱唱一些歌,要求先分死物,后分活物,分分分。可是到了半夜,不少人家都偷偷地把东西送回原主手里了。他们叫开了门,悄声说:“这个柜子我认出是二叔你的,我给你送来了……就这么个世道,二叔可莫怪我!”最先发现的是小春记的父亲栾大胡子,他当时是农会主任。他立刻报告了工作队。王书记就领人重新抄回来分下去,结果还有人往回送。赵炳正在镇书房(学校)做先生,忙着跟长脖吴清理登记果实,已经不去书房了。他对栾大胡子建议说:“哪家收回了东西,就关到地窨子里。让分果实的人家想送也找不到主。”他的建议很快被采纳了,于是有人就给关起来。男女分开关,一家子人也要分开。可是后来还是有人把分得的果实送出去,堆在原主的院门口。工作队王书记召集干部开会,说最重要的还是发动群众。“这不是个简单事情,要比我们预想的复杂十倍。这里面有恐惧心理、习惯势力,还有家族因素。让他们放下心、壮起胆子,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会上号召干部要真正深入到群众中去,挨门挨户,分头进行。要特别注意发现和培养积极分子,由点到面地带动起一批人。跟群众交心交底,让他们明白这是一块儿打天下,消灭万恶的剥削制度,胜利不能坐着等,胜利靠大家一齐动手去争夺。共产党是领路人,八路军就是穷人的靠山。王书记主张暂时把关起来的人放回去,栾大胡子很不痛快。正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一个地主的女儿跟镇指导员睡了觉,指导员就让民兵自卫团撤了岗。结果这个地主携带着细软跑了。自卫团发觉后逮他们回来,于是指导员的事情败露。指导员的职务被撤掉。栾大胡子眼睛通红,骂骂咧咧,说关起来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赵多多是全镇最早的一批积极分子,这会儿又做了民兵,他跟在栾大胡子身旁,常到关人的地窨子里去转。他解下腰上的皮带抽打那个逃跑的地主,抽一下骂一句。他听赵炳说这个地主玩的一套叫“美人计”,这会儿就一边抽打一边喊:“再叫你『美人计』!再叫你『美人计』!”他还点燃了一箍香,往那个地主的腋窝里触了一下。地主大嚎一声往旁一蹿,头撞在墙上流出血来。王书记知道这个情况后狠狠地批评了赵多多,并以此为例对自卫团的人进行教育,禁止一切残酷刑罚。栾大胡子不以为然,说赵多多苦大仇深,而那些地主老财在兴盛的年头才叫狠呢。王书记说我们是共产党,可不能重复敌人那一套。栾大胡子有些恼火了:“我们整天发动群众,真发动起来了,你又怕了!”王书记也严厉地说了一句:“发动的是群众的阶级觉悟,不是发动一部分人的兽性!”栾大胡子的胡茬子一奓一奓,再不吭声。夜间,王书记坐到农会主任的炕上,检讨自己白天态度粗暴;但对原则问题却仍未让步。他希望对方能与工作队一起严格执行土改政策,对这场运动的眼光再放长远些,告诉群众绝不能乱打乱杀图一时痛快,而是彻底拔掉剥削根子,建立一个新社会。栾大胡子爽快地说:“你是上级派下来的,听你的。”发动群众的工作愈来愈深入,这期间妇救会和民兵组织起了很大作用。工作队还亲自编了一些配合土改工作的新歌谣,让儿童团说唱。街头巷尾到处是议论土改的群众,那些长期闭门不出的人也走了出来。老庙旧址上又开起大会,积极分子率先登台,一批又一批诉起苦来。大会越开越热烈,全场人不断地呼口号,那声音像山洪一样轰响着。洼狸镇终于被愤怒的火焰点燃了,接上是剧烈的燃烧。
雨下着,细细的雨丝变得粗了。有时候缓慢地、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这时候工作队王书记、农会主任栾大胡子、镇指导员被叫到区上开会。会上狠狠批了土改工作中“普遍存在的”右倾路线,即“富农路线”。上级领导特别点了洼狸镇的名,说这里的土改工作太“和风细雨”。王书记被来区里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好一顿训斥。他回到镇上时忧心忡忡,无所适从。栾大胡子不停抽烟,一对拳头时紧时松。只有赵多多眉开眼笑。
当夜,赵多多和几个民兵把平时最不顺眼的几个家伙脱光了衣服,放到一个土堆上冻了半夜。几个人瑟瑟抖着。赵多多说:“想烤火了?”几个人跪着哀求:“赵团长,开恩点火吧……”赵多多嘻嘻笑着,用香烟头儿触一下他们的下部,高声喊一句:“火来了!”几个人两手护着身子,尖叫着……这一夜轻松愉快。天亮了,栾大胡子急匆匆找到赵多多,说有人传地主麻脸藏下了一罐子银元。赵多多说:“这个好办。”他让人把麻脸绑了,绑得全身紧缩如球,然后端放在桌面上。他问:“一罐子叮当响的东西呢?”麻脸说:“木(没)有。”一个民兵就站在桌上,猛地一脚把他踢到地上。另有人将跌下来的麻脸抬到桌子上。赵多多又问:“叮当响的东西呢?”麻脸说:“木有。”桌上站的人又是狠狠一脚。麻脸的鼻子、嘴巴,到处都流出血来。赵炳听到消息走进来,喝住了几个民兵,让他们出去一会儿,他跟麻脸有话说。赵多多领人走了。赵炳解下麻脸的绳子,叹息不停。他读过不少书,说话常常半文半白,好象越发加重了分量。他说:“江山都改了色,一罐银元又有什么用?”麻脸咬着牙。这样咯咯咬了一会儿,说:“我不是痛银元。我是恨!”赵炳又叹一声:“民如草芥,恨它何用?我劝你把什么都看淡些……无非几个铜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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