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是狮子?
威武了就是狮子。
* *
黑亮爹连续几天都是凿石头,石头上先生出个狮子头来,圆脸,大眼,嘴张得像盆子,接着生出狮子前爪,爪子如钢耙齿,最后生出的狮子屁股。给狮子眼睛涂红漆的那天中午,金锁又在他媳妇的坟头上哭,哭声如飘过的一股风,已经没人理会,关心的是訾米又胳膊下夹了一沓烧纸去东沟岔给立春腊八祭奠去了,一算日子,该是立春腊八的七七日了。人一死日子就堆在那里了,不知不觉都四十九天啊。
我本来是陪着訾米去的,可刚走到村口,肚子就疼起来,訾米问我几时临产呀,这我不知道,她说她没生过娃,也不知道这是临产呀还是吃了不好的东西闹肚子,就大声叫喊黑亮。黑亮从杂货店出来,问了情况,就怨怪訾米不该让我去陪她,我说这不关訾米的事,是我要去的。黑亮仍是数落:胡蝶要去你訾米就能让去,胡蝶是啥身子,东沟岔又是啥地方?!弄得訾米很尴尬,我就生气了,给黑亮发火,黑亮才不言语了,把我搀到杂货店。杂货店里坐着张耙子和刘全喜,每人面前都是一堆烟把儿,似乎他们在一块说了半天话了,黑亮要关了店门背我回家去,我说没事儿,过一会儿或许就好了,便侧身卧在店里的那张简易床上,黑亮倒一杯水让我喝了,就又和张耙子刘全喜说起话来。
他们好像讨论着种血葱的事,说立春腊八死了,东沟岔血葱生产基地毁了,他们可以再搞,是在暖泉附近的地方继续搞呢,还是在后沟搞,三个人争论不休。黑亮的意见是要搞肯定不能去暖泉那儿了,一是那儿已没有了湿地,二是即便能搞,立春腊八才死,村里人怎么看,訾米怎么看?张耙子和刘全喜闷了一会儿,刘全喜说:这不是趁火打铁,这叫抓住机会么,别人咋说咱不管,訾米有销售点,咱可以和她一块搞呀,她现在是寡妇,耙子你要能耐,能把她伴回家就好了。张耙子说:这你得给我撮合嘛。刘全喜说:你要硬下手哩。张耙子说:我怯火她。这得慢慢培养感情。刘全喜说:村里可有几个人眼都绿着谋算哩,等你感情还没培养哩,一碗红烧肉早让别人吃了。张耙子说:黑亮,你要帮哥哩。黑亮说:你不是她的菜。张耙子说:她能看上谁?黑亮说:银来啊,金锁啊。我哪儿比银来金锁差啦?你肯帮我了,我给你买媒鞋,全皮的!我坐起来,说:尽说屁话,不怕立春腊八的鬼来寻你们?!三个人立时黑了脸。我起身离开了杂货店回家去,黑亮撵出来说:你好了,肚子不疼了?
村口的河水边,有人在洗衣裳,棒槌在啪啪地捶,王保宗的媳妇从巷口往过爬,谁家的狗被人撵着打,它慌不择路,就一头栽到一个坎下了。我肚子还在疼着,我感觉满世界都在疼。
独自走到村里第三个巷道,一妇女端了碗在那儿吃饭,吃上几口就高声骂一阵,话十分肮脏,而巷道上边的巷道就出来一个妇女在问:饭还塞不住你的嘴呀,骂谁哩?这边的说:骂谁谁知道。那边的说:你骂着是让人日了吗,还是闲着没人日?双方就扛上了,骂声像吵了爆豆。一时上巷道下巷道都有了人,不劝也不拉,交头接耳,嘻嘻哈哈。我赶紧走开,回窑里就躺下了。
这村里,人人都是是非精,都是关不严的门窗,都是人后在说人,人前被人说,整日里就没少几场吵骂。黑亮给我说过多次:谁在你面前骂别人,你都不要接话,你不顺着他,他就给你唠叨个不停,你顺着他了,他第二天又和那人好了,会把你的话又说给那人,那人便记了你的仇。我也问黑亮,为什么都这么爱骂呀,黑亮说,骂是在自己面前布荆棘挡人么。我说既然是挡人哩,咋第二天就又好了,黑亮说,都在一个村里,你见不见他,你又能不见?狗皮袜子就没个反正么。我躺在炕上,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了,便觉得肚子还在疼,要看病,就骑了毛驴到谢沟去找医生,听黑亮说谢沟有个小诊所。毛驴受伤的腿是好了,但毛驴已经老了,走起路趔趔趄趄,经过一面坡梁了,下身有东西流下来,我伸手去摸了摸,是红的,颜色是桃花的红那么浅,我就害怕了,叫着:娘,娘。竟然娘就从另一面坡梁上走着,这面坡梁和那面坡梁并不远,却隔着一条沟,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娘是个黑影,但绝对是娘。我大声地喊娘,娘的耳朵笨,她听不见。我再是大声地喊,就醒了,才知道又是一个梦,汗已经把头发都湿了,而肚子还隐隐疼,想,怎么就做这样的梦呢?好久都没梦到过娘了,梦里的娘怎么不理我?如果说梦是反的,那是娘在想我吗,她一想我,我就心慌,身子又有了毛病了吗?上个月我心慌就崴了脚,上上个月心慌了而头痛,现在又是肚子疼:娘还是怨恨我不回去,还是娘知道我失踪了,在四处寻找,可这么大的世界里娘到哪儿寻找啊!我是逃不出这个村子,这个村子只有村长家里有部电话我又无法去打,有什么机会我能打这个电话呢?我这么想着,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因为我竟然模糊了出租屋大院的那个电话号码,第五个数字是8还是5我不敢肯定了。电话号码搞错了,那我就永远永远地和外面失联,再也见不到娘了。我反复地在恢复记忆,用拳头在砸我的头,对着镜框里的极花祈祷,我终于肯定了第五个数字是5而不是8。为了不再犯错,我爬起来把号码刻在了窑壁上,又担心黑亮发现了会铲去或涂抹,我把十一位数字的号码分开,在厕所墙上刻下0,然后在猪圈墙上刻下2,在崖拐角刻下9,再然后从东向住的方位排顺序,在厨房墙上,我的窑门上,窑里的桌子后,麻袋,瓮后,罐子后,就刻下了88225761。刻完了,我对极花说:我不会消失的,我还在这个世上,娘会找到我的。
5
空空树
地里开始挖土豆。
土豆是这里的主要粮食,村里人便认为,它是土疙瘩在地里变成的豆子,成熟了就得及时去挖。如果不及时挖,就像埋下的金子常常会跑掉一样,土豆也会跑掉的。所以挖土豆是一年里最忙碌又最聚人气的日子,在外打工的得回来,出去还侥幸着挖极花的得回来,甚至那些走村串乡赌博的偷鸡摸狗的都得回来,村子如瘪了很久的气球忽地气又吹圆了。黑亮锁了杂货店门,贴上纸条:挖土豆呀,买货了喊我。黑家的地在南沟和后沟有五块,挖出的土豆就堆地头,瞎子用麻袋装了,拉着毛驴往回驮。毛驴来回地跑,受伤的腿又累得有些瘸,瞎子让它驮两麻袋了,自己还掮一麻袋。
第一麻袋驮回来,挑了三颗土豆,都是小碗大的,敬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
他们不让我到地里干活,也不让我做了饭送去。早晨一到地头,黑亮要在地上挖一个坑烧土豆,那是在坑里放上一层土豆,再架上一层柴禾,又放上一层土豆,再架上一层柴禾,把柴禾点着了,用土坷垃盖住,仅留一个小口冒细烟,到了晌午,烟不冒了,扒开来土豆就熟了。父子三人吃了土豆继续劳动。我独自在窑里做些面糊糊吃,再把黑亮拿回来的土豆叶蔓用刀剁碎了喂猪,剁着剁着有了想法:黑家人都不在家了我可以逃么,而肚子咚咚地就又剧烈地动了几下,竟使我没坐稳跌在地上,就骂道:你这狗崽子,你爹不看守我了你倒成了警察?!苦笑着不再剁了,把刀扔出门去,刀却落在门外卧着的狗面前,狗忽地坐起来,双耳竖立,虎了眼盯我。
我不再有想法了,想法有什么用呢?黄土原想着水,它才干旱,月亮想着光,夜才黑暗。
我给狗说:你睡你的吧,我不会逃走的。就在厨房里烧水,烧了水要提到地里去。
水还没烧开,肚子却又疼起来,这次疼和上几次疼得不一样,不是隐隐作痛,也不是针扎地疼,而一抽一抽,像是有什么手撕拽着肠子,或是有刀子在搅动。我在灶火的木墩上坐不住,起来趴在灶台上,腿哗哗地颤,汗就湿了一头,叭叭地滴下珠子来。我先咬着牙忍着,后来忍不住了,觉得要死呀,让狗去叫黑亮,狗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却在硷畔上汪汪叫,我抬头一看,回来的是瞎子。瞎子从毛驴背上卸麻袋,突然站在那里不动,朝着窑门口,说:干锅啦!我这时也闻见了一种怪味,他已经进来,揭了锅盖,锅底红着,锅盖沿已经烙焦了,他忙添了几勺水。我说:我要烧点水的,哎哟。瞎子说:烧水还能烧干?啊你病了?我咵地从灶台上软下去,扑沓在地上。瞎子就站在我身边,但他不知道了怎么办,忙往窑门跑,头还碰了一下门框,他去叫来了老老爷。老老爷见我倒在地上,忙说咋啦咋啦,要把我扶起来,他扶不动,喊瞎子又把我往炕上抱,瞎子说:我去拿被单。老老爷说:人成这样了讲究啥哩!瞎子就把我抱起来,他一对胳膊伸直,硬得如同铁棍,竟然是平端着,而自己却把脸侧到一边,把我放在了我窑里的炕上。老老爷说:哪儿疼?我说:肚子。老老爷说:咋个疼法?我说:要死呀。老老爷说:这是生人啊。给了我一根筷子,让我咬住。瞎子就说:我去喊黑亮!跑出门,一只鞋掉了。
黑亮是跑回来了,满头的水,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问:还疼吗,还疼吗?我的裤裆就湿了,往出渗血,疼得扑过来扭过去,黑亮抱不住,他硬还要抱,我就双手抓着他的胳膊,竟要把那一疙瘩肉拧下来似的。他说:你拧你拧。我又松开了手,把头在炕沿上磕得咚咚响。黑亮吓得跑出窑外,他爹在硷畔上跪了,对天作揖,黑亮说:爹,爹,她疼得能吓死人!他爹说:人生人就是吓死人。黑亮说:她真要生呀?他爹说:快去背满仓他娘来!黑亮就跑,狗跟了他,他边跑边骂狗:让你有事了来叫我,你为啥不来叫?!
满仓娘不是背来的,她小跑着,还拉着她的小孙子。满仓娘一来就进了我的窑,没让孙子进,让黑亮给小孙子找个啥吃的,黑亮给小孙子一个生土豆,对他爹说:她家里就她和孙子,孙子硬要跟着来。他爹给小孙子一个熟土豆,换下了生土豆,说:好兆头。黑亮说:啥好兆头?他爹说:这小孙子一来,该生个男孩呀!
满仓娘个头不高,双膊过膝,来看了,说就是要生呀,却不急了,拿了烟锅子在窑门口吸,她好像几十年没吸过烟似的,头不抬地吸了十几口,然后烟雾就从嘴里没完没了地往外冒。黑亮爹坐下站起来,又坐下站起来,眼睛一直看着满仓娘,满仓娘说:你这让人心慌不?去烧水煮剪子呀。黑亮爹哦哦地去了,满仓娘又说:布拿来。黑亮爹问什么布?她说孩子生下来得包裹呀。黑亮爹说还没有。她就说:没有?怎么不提前准备下?!黑亮就去杂货店取布,满仓娘交代一句:拿些红糖。就又继续吃烟。
等到黑亮把布和红糖拿回来,我已经疼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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