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嵁侧侧身,颔着首,左半张脸如常掩在长发后,仅剩的一只右眼微微耷拉起来,抿抿嘴,显得委屈极了:“我怕你撇下我!”
真是苍天大地亲娘祖奶奶!她凌鸢大小姐从小跟男孩儿堆里皮到大,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当面儿都没人敢叫她“大小姐”,一律“小爷”称之。她自己的记忆里都不确定上辈子有没有过含羞带臊虚弱矜娇的模样,一道玩到大的小子们但凡有一个敢有如此婉约做派早被众玩伴群殴致死,哪儿还需少当主一声令下?可此刻沈嵁这一落寞一叹息,嗔嗔念念我我卿卿,眼神中的楚楚与期期直似无形的钩锁,挠着凌鸢一颗心酥得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既想骂娘更想生吞活吃了这骚情的尤物。
她腮颊飞霞云,叉腰指着沈嵁直冲过来:“别以为大白天姑奶奶不敢办你!”
沈嵁歪着头眨眨眼,半张脸笑得卖乖。
凌鸢气结:“你刚好一点儿,今儿我放过你。”
沈嵁还是笑。
“少来哈!姑奶奶行事有主张,谁也别想拿制我。”
沈嵁继续笑,眼睛瞪得大大的圆圆的,看起来无比虔诚。
凌鸢索性也回瞪过去,腮帮子鼓起来,好像只炸刺的河豚鱼。
如是相持了片刻,终究凌鸢服软了:“哎呀行了知道了,没有下回了好吧?”
沈嵁反问:“下回如何?”
“听你的听你的听你的,祖宗嗳!”凌鸢双手合十朝着沈嵁拜,“进退调度都跟你商量着来,不一个人独断专行,不撇下你倚门望娇奴,成不成?”
沈嵁冷不防伸过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倚门望娇奴,说得不错!”
凌鸢反应过来,恨不得抽自己一记大嘴巴子,张口去咬沈嵁的手指,却如何能得遂?
嬉嬉闹闹独处时光,甜甜蜜蜜寻常人欢。没有人看见,不会被打扰。树梢被雪压得累了,弯弯腰抖落冰凉的负重,檐上的积雪被艳阳刺痛了眼,哭泣着淌下来。一切都只是自然之声。偌大的庭院应有人员络绎,但也悄然寂静,幸福被贴心地回避,只留给你侬我侬的相对。
铜镜中映一张略显憔悴的干净面容,素手执梳,一缕缕缱绻地顺过去。
小时候起,凌鸢就喜欢寻借口理沈嵁的发。她摸过父亲的发,也理过三叔、舅舅、几位爷爷的头发,有的密有的硬,有的自己会打卷,还有的总是抹她一手腻腻的脑油。只有沈嵁的头发柔软平顺,同他的人一般,不争不拧不张扬,与谁都温和谦恭。
可现今,它们都枯了。烟火蒸馏了发丝上所有的光泽,一如冬天带走了树枝间的葱郁,黯哑的发丝在指腹摩挲,留下了苍老撕拉的质感。凌鸢一遍遍抚摸着不再墨亮的发丝,眼中伤感唏嘘。
沈嵁看见了,手探过肩头握下她的手,浅浅地笑着:“都过去了!原是我放不开。”
凌鸢附身环抱,耳鬓厮磨,右手撩开他左侧的发,揉搓脸颊上的皴疤。
“今天不遮起来好不好?”
沈嵁拍拍她手背:“只要你不会难过。”
怎么会难过?又怎会不难过?无论沈嵁变成什么样,美或者丑,凌鸢都不曾介意过。她难过的是沈嵁以为她介意,又害怕外头的异样侧目、人言妄断让沈嵁难堪。她想保护沈嵁!
说毁容,在凌鸢看来也就是左颚下一块烫伤而已。当年沈嵁在漫天的梨雪中架柴自焚,幸得三爷爷尚有安有所察,相救还算及时的。自下而上的火焰,躯干四肢的烧灼伤最重,头发被高温烤得枯黄,脸上这点烫伤反而显得不那么要紧了。唯一揪心的是沈嵁的左眼,或因风向使然,当时烟火都往左侧偏,脸颊烫坏之外,左眼恰被烟火气熏灼。说瞎也未尽然,当年还勉强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慢慢地,如今恶化到只剩下点光感了。
所以相较于面容上的损毁,沈嵁也好凌鸢也罢,彼此更在意的都是那枚残疾了的左眼珠子。毕竟脸毁了不碍着坐卧行走,眼瞎了,总不再是完整的一个人。沈嵁嘴上不说,心里头焉能不自卑。凌鸢看在眼底,便愈加自责。可沈嵁不愿凌鸢自责,凌鸢又好怕沈嵁自卑,说到底,都只是顾念对方的心思,反而谁也不肯轻易谈起,成了彼此小心守护的一道雷池。
“那个姓师的,”凌鸢将沈嵁两鬓的发拢在手里,青色的发绳绕过一匝又一匝,“说话不中听,我不喜欢他。不过有件事他讲得一点不差,你呀,就是不会给自己留余地,戆噱噱的!”
听凌鸢学了一句家乡方言,沈嵁笑她:“你这丫头,从来骂人的话学得快,倒是跟晴阳一个德性。”
“外甥多似舅!”
“不挑好处学。”
“哪里不好?”
说着话,凌鸢手上蓄力扽了扽发辫。倒并非真的疼,沈嵁却只能依她:“好好好,哪里都好!”
凌鸢对着镜子里的人皱了皱鼻子,拾起发带与他缠上,转了话题问他:“就是那次去过四海镖局回来,你和姓师的吵了一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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