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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2页)

只是到后来,他才向她暗示。这里隶属龙华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虽然我跟他们很熟,但杨虎和陈群是两个疯子,全中国都知道这是两个疯子。我去跟他们商量,一个误入歧途的女人,政府难道不应该给一个机会?他们却反问我,她是你的什么人?

你明白不明白?她是你的什么人?

他给她泡的咖啡还冒着热气,他是很细心的人。只放一块糖,又在碟子里另外放上两块。天知道这警备司令部的监牢里哪找出的这堆家什。这是军法处看守所的所长办公室。是这幢房子里最好的一间,窗外阳光明媚,虽然是夏天,但上午这里很凉快。他穿着夏布军装,短裤刚到膝盖,马鞭放在桌上,几乎有些俊俏。他比她大两三岁(她想,我去年才刚过三十岁么,他还说,出钱让我去巴黎念两年书,就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没有接口。直到济难会再一次来人接济。我咨询他们的意见。我想——他们一定是组织上派来的。

老顾忽然从沉思中醒来,对她说:“济难会不能代表组织,他们只是慈善机构,是在组织的引导下为狱中难友提供必要的帮助。他们只是组织的外围机构。”

原来是这样。可后来,我就答应他。答应他的求婚。他再一次向我提出——这次不再是暗示。他告诉我,南京又有新的政策,要加大对反动分子的打击力度,可能最近又要枪毙一批狱中的犯人。你不能再犹豫,答应我,嫁给我。如果我能跟他们说,你是我的家属——难道进行国民革命,连亲情都不要么?

我只提出一项要求。在放我出来的同时,汪洋也要出狱。但他说,这办不到,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他又是谁呢?那我不能答应。他迟疑很久,才告诉我,汪洋早一个月就已被枪毙。就在监狱的大院内。我一直在哭,很久很久。

她想,她到底哭过没有?她以为她后来一定是哭过的。因为软弱,因为从内心里涌出的对自己的鄙视。她并不爱汪洋,如果说从前爱过他,那也是因为那时候,她太年轻。

有一次,汪洋对她说,一个职业的革命家,是不需要爱情的。他不可以有爱情,生理上的性是必需的,那是卫生的需要。如果一个职业的革命家感到需要,他应该用最简单的办法去解决它,而不应该像小布尔乔亚那样,扭扭捏捏地调情,从而把大量的时间虚耗在毫无意义的琐细事情上。

她怀疑过么?如果不是戈亚民这样追问,她想过这个有关时间的问题么?究竟是汪洋被杀害在先?还是曹振武向她先求婚在先?这其实不重要,老顾说,曹振武是屠杀革命者的反动军官。但她不久就完全明白,这是至关重要的。至少对于她个人(也许对戈亚民也是至关重要的)。

似乎戈亚民认为,这件事不仅关系到曹振武的品格。也许更与她冷小曼个人的忠诚有关。

现在是老顾在说话:“你再回忆一次,他第一次向你提出这个暗示的时候,你有没有给他过一个很明确的回答。你上午说你没有接口,这意思是你没有说话?时间很紧张,我们要送你回福开森路。好吧,那就是说你没有说话。这是个很明确的信号么?表示你不答应他?”他说话的口气,好像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只是要一个回答,以便使审问笔录完美无缺。

窗外的贝勒路上传来木板哐当摇晃的声音,寂寞的马蹄声音……

⑴Route Fergusson,今武康路。

⑵Route Gustare de Boissenzon,今复兴西路。

十一

民国二十年六月八日凌晨五时十八分

她听到窗外有人长叹一声。她透过窗帘缝隙望出去,凌晨时天空比夜里更黑。街道好像被露水洗过一遍,车轮像是在湿透的吸墨纸上滚。骡马拉着沉重的粪车,是车夫在打哈欠……

第二天,上午,继续提问。还是在这里,在隔壁。在这间厢房后半部分。与此刻她置身其中的这个过街楼只隔开一道板壁。只是那个房间更隐蔽一些,有隔音的护壁板。窗口朝着天井。不像过街楼上的这一间,一面窗口对着弄堂,另一面窗口一打开就是贝勒路。

戈亚民把她接来(她没让副官跟着她一起出来买东西)。她坐在前一辆黄包车上,戈亚民坐后一辆。进门之后,老顾对她说,如果有人闯进来,那么我就是张东生。从前,我是你父亲绸缎庄的掌柜。我们在路上巧遇。我把你领到这里来,只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叙叙旧。是很奇怪,但也不奇怪,因为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小时候,我还是你家柜台上的伙计时,就带着你出门买炒花生。我把你扛在肩上。这里不是我住的地方,你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我把你领到这里,是因为这里住着的是我的朋友,那人好像也不在家,只有一个年轻人(他指指戈亚民),听他们说起来,好像他是那个生意人新找的小跟班。

在俄文补习班的最后一个月,冷小曼听过那个波兰人课程。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他说他去过孟买。他给大家讲“秘密工作的技术要点”。课程几乎是扣人心弦的,因为全都是他自己的故事。她听得很仔细,她懂老顾的意思,他是在为万一出现的危险状况预先串好口供。老顾是老练的,他一定在组织里身负要职。

他们在前一天对她提出的问题,她仍然无法回答。很难说她的沉默算不算一个明确的谢绝。她猜不出别人会怎样想。那你有没有说过,让我回去想想之类的话?

但是,说过又怎样?难道说,因为曹振武想让我答应嫁给他,就指使宪兵杀害汪洋?他并没有指使龙华警备司令部的权力。可你并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权力。而你们,在怀疑我对组织的忠诚,怀疑我对汪洋的忠诚。但你对汪洋是忠诚的么?在答应他的求婚之后,甚至之前,你究竟有没有想到过汪洋?那时你万分恐惧,每一分钟死亡的阴影都笼罩在你心里,紧紧攫住你的心脏。所有的事情都在折磨你,让你分心,让你根本想不起汪洋来。天气炎热,吃得很坏,每天发一次洗澡水,只够用凉水擦身的,你甚至连一条干净的内衣都没有。没有太阳,用剩下的水稍微漂洗一下,就挂在铁栏杆上阴干。你只想走出去,走出监狱的大门,大门外充满阳光,盛夏的烈日比任何时候都更可亲。

即使是和曹振武结婚以后,你也从来没有想起过这些事情。或者是,你不敢回想。你不愿回想起来。走出监狱,你就像换一个人似的。要不是有人问你,你究竟记得不记得在那里发生的事?你犹豫过么?你拒绝过么?难道事情不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曹振武要救你,就要找一个理由,而最好的理由不就是你是他的老婆?你到底在什么时候向他打听汪洋的?有没有那杯咖啡?那杯在你的记忆里冒着腾腾热气的咖啡?

到最后,组织上突然说(没有任何征兆)——其实是老顾打破沉寂,他说,组织上相信你。这让你如释重负。不,不光是如释重负,你简直是感激涕零。你终于得到结论,你最终被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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