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内脏似乎被一掏而空,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话。耕平竭尽全力表示出同意的意思,伸出手摸了摸久荣冰冷的脸颊。
从这天拂晓开始,耕平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最让他痛苦煎熬的,是返回家中把小驰接来医院。那时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小驰似乎还不太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是怎么回事,把车祸的事实告诉了他,他却不顾一切地想要把安置在太平间的久荣摇醒。看着涕泪双流的小驰,耕平除了紧紧抱住他,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合适的方式来表达。如果此时连自己也悲痛欲绝,那这孩子受的打击一定更大。耕平咬着牙,把泪水全都咽回肚里。
到了早上,父母、朋友、公司的同事陆续赶了过来。他们全都震惊于久荣的死讯,纷纷表示哀悼慰问。耕平坐在太平间前的长凳上,茫然地微笑着,听着一个接一个的安慰之词。
现在,耕平仍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在附近的殡仪馆守了夜,举行了葬礼,但这段记忆像是被剥落了一般。似乎许多编辑也纷纷赶了过来,但却如梦中的场景一般不真实。那些寂静得如暴风雨般的日子,自己到底是怎么挨过来的呢?
耕平终于决堤,是在头七之后,一个暖洋洋的初夏晴朗的清晨。把小驰送出了门去上学,洗完了碗筷,来到盥洗室刷牙,正当他伸手去拿牙刷的时候,却发现玻璃杯里还插着久荣那支淡蓝色的牙刷。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眼泪像被引爆了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边刷牙一边哭,看到天上的太阳也哭,看到客厅里的沙发和圆桌也哭,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是由悲伤组成的。泪水总能盈满眼眶,真是不可思议。虽说脸的某处有个泪腺,但那个地方可以贮存这么多泪水么?他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冷静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却仍然无法阻挡决堤的泪水。
不知不觉已经足足哭了两个钟头,他觉得头很痛,于是放下手头的原稿,走进还没拉开窗帘的卧室睡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因为久荣而哭。只是像这样想起时,那种灵魂、内脏全被掏空的感觉便会再次萦绕不散。
死,只是不在了。绝对地、永远地不在了。仅为了那一点事便如此悲伤,这是为什么呢?
夏末的青山大道,最宜于漫无目的地散步。干干的夜风既不冻人,也不炎热,像透明的指尖轻拂过每一寸肌肤。如此惬意的夜晚,让人完全提不起心思去搭乘拥挤的公车。从涩谷走到神乐坂,也不算太远。
说起来,出事那时,久荣的一个女同事曾说,有些话无论如何都要跟他说。好像是姓阿久津。虽然后来多次接到她的电话,但耕平不想因为见到久荣的同事而心情动荡,便都委婉拒绝了。
出事到现在已经四年了,但久荣的手机还没有停机。今晚回去或许给她发个短信也好吧。那晚发生的事情真的是意外,还是久荣自己存心制造的事故呢?常年被压抑的想法在耕平的胸腔里翻腾不已。
06
阿久津静子是个小巧而又有点微胖的女人。年龄与久荣相仿,今年应该也是三十九岁。要是久荣还活着,大概也会像她一样发点儿福吧。这个年龄开始发福并不奇怪。只是死去的人,无论何时都是年轻的。
这是八重洲的一家咖啡店,明媚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西装革履、面无表情的公司职员往来如织。面对这条突如其来的短信,静子立刻腾出了时间赴约。九月末穿窗而入的阳光,仍能让人联想起那份夏日的暑气。
“久儿那天去大船,给住在那里的评论家老师送资料回来。那个人真是非常任性,说什么今晚没有那本书就写不出原稿。其实时间还是很充裕的,那个人现在也非常后悔。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接手过与那个人之间的工作往来了。”
耕平忘了那个声名远扬的美术评论家的名字。虽然四年前也曾对他恨之入骨,但还是勉强把他逐出了自己的脑海。
“久荣出事之前,是怎样的状态呢?在公司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之类的呢?”
自己一直在沉思的问题,问出来却像是节节逼问一般。静子紧闭着双唇,把视线投向了窗外。她似乎也很迷惑。
“虽然她每天都很忙碌,但我想在我们编辑部里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比起这个,久儿……”
久荣供职的,是一个小小的美术专业出版社的杂志编辑部。预算吃紧,人手也不够,最终校对时经常要通宵加班。听人说,过度疲劳可能让人患上忧郁症。耕平也曾对这种可能性怀疑不已:“在公司以外,你感觉她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静子直直地看着耕平的眼睛。耕平也直直地看着她。
“我觉得,青田老师你应该更清楚才对。至少,久儿是个要强的人,我在公司从没见过她痛苦难受的样子。”
耕平沉默了。一起生活,还一起养了孩子,但仍然无法理解对方心底所想。虽然这不关乎是男是女,但在这里受到责难也是无可奈何。
“她只跟我说过,她很辛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觉得活下去很辛苦。”
“是么……”
耕平看着手中的咖啡杯,杯里小小的黑旋涡慢慢地打着转。静子说道:“久儿在家里怎么样呢?”
这么说来,那个春天,久荣的确有些奇怪,莫名其妙地有时闷闷不乐,有时却欢蹦乱跳。平时沉静理智的性格似乎渐渐变得起伏不定起来。
“刚想起一件事。出事前一周的星期天,我带着小驰去附近的公园玩去了,傍晚时候回来一看,屋里没有开灯。我心想,家里没人么,可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久荣站在阳台上,面朝着已近西山的夕阳,光着脚站在那里。”
那身被风轻轻扬起的洁白连衣裙,至今仍像是浮现在眼前一般。那年五月的风,柔和得简直让人以为它不属于这人世间。
“然后,久儿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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