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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第2页)

二十三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七日下午三时

顾福广站在德兴旅馆天台上,用一只赛马场观众使用的千里镜观察巨籁达路⑴对面那幢房子。他把旅馆的三楼整个包下来。半小时前,他装扮成安装灯箱的工人在三楼房间外的阳台上忙碌。这会他的位置比刚刚更高,对面整个花园尽收眼底。这花园的大门在更北面,在福煦路上。

福煦路181号是众人皆知的福康俱乐部。是赌场,是帮会里“大先生”顶顶重要的一项财源,也是他结交朋友的地方。确实众人皆知,但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进门。想赌钱?法租界有的是地方,公共租界的英国人禁赌之后,赌场纷纷往南搬家。只有阔佬才能进入此地。赌客进场需找人担保,只要你有资格进门,先领一千大洋筹码,离开时结账。

这是一幢三层洋房,红瓦宽檐,墙面高低错落,从那些分布各处的窗子和阳台里,全副武装的警卫可以完全控制围墙内任何一处地方——占地整整六十亩的花园、草坪和建筑。装饰繁复的墙体(大量的牛角雕花和隅石结构)正好可以掩藏火力。顾福广看到马立斯小宝站在门廊上的二楼窗口,这是一间警卫室。昨天晚上他和朴季醒装成两个豪赌客人走进那幢楼房。朴季醒从前在剧团干过,乔装打扮比他更在行。警卫室的视野极为开阔,从警卫室北侧朝向福煦路的三扇竖窗里,用两支手提式机关枪就可以封锁围墙和大门,南侧竖窗的机枪负责草坪花园和后门。

这家伙正准备离开那里。他手下有三十名武装警卫,那地方到处都是现金,全都是毫发不可受到伤害的大人物。现在是下午三点,他可以离开几个小时,晚饭过后他必须回到这里,八点左右,大先生会准时来打牌,他打的是挖花牌九,一边打一边唱,“么钉三寸长”,“我(娥)是白癞痢”,足足会唱上四五个小时,到那时他就寸步不能离开。这情况是林培文从花房工人那里打听来的。

他个子不高,壮得像巡捕房铁甲车上的炮塔。他的毛病是好挤眼睛,越紧张越挤得更厉害。但老顾这会看不到他挤没挤眼睛。上礼拜天晚上,他派出的三个杀手全部被老顾击毙,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

这会他离开老顾的视线,想必是在巡视各处房间。小间全是空的,只有大厅轮盘赌和摇缸桌边坐着三两个人。在客人休息用餐的酒吧间,他又一次出现在老顾的千里镜中。他往皮烟盒里塞雪茄,他跟酒吧间女佣说话,又走过去望望窗外。草坪后,南面围墙上后门紧闭,门内花房边坐着警卫,在阳光下打瞌睡。

他朝大铁门走去,他消失在围墙背后。顾福广一点都不担心,现在,林培文会盯着他。他们已在这地方观察过好几天,对他的出行规律极为熟悉。他会斜穿过宽阔的福煦路,好像这条大马路上就他一个,没别人,也没有那些来回疾驶的汽车。他会直接走到大陆租车行的账台上,租一辆汽车。开单付钱,等柜台里的职员让他上车,他就笃笃定定出门(说不定还在门口点根香烟来)。他会拐个弯,转进隔壁弄堂,朝弄底的车行停车场走过去。

从他站在柜台上开单起,一直到他走进停车场,正常大约需要三分钟。这点时间足以让林培文那个小组做好一切准备。包括上车(他们早就开好单子,声称在停车场等待另一个人到来)、让司机在大门口调好车头(大门口正好是司机休息室看不到的死角)、控制住司机(用枪指着他,把他赶下车,迅速把俘虏转移到门口左侧的工具间里,把他结结实实捆起来,连嘴巴都用吸水性极好的棉布团塞满)。

林培文这个小组里没人会开车,顾福广让朴季醒跟随一起行动。此刻,朴季醒会坐在司机座位上,戴着他那顶古怪的绒线帽。绒线帽的边向上折起,一直折盖到圆锥顶端,跟那个扬州狮子头大小的绒球一般高,滑稽得像是过长的包皮。

按照他的要求,每个参与行动的人都必须穿最普通的衣衫。但每个人都要在身上最显眼的地方佩戴一样最最古怪可笑的配件。比如说林培文,用白色医用胶布把那副琥珀色的眼镜架子全都裹起来,连两副镜片中间的横梁上也包着厚厚的一团橡皮膏。这是个小窍门,你要是身上有一样让人一眼就看到的滑稽物事,别人就会忘记你的长相,单单记得那个丑怪的特征。

此次行动的目标,不仅仅是杀掉这个在租界里以蛮横著称的帮会打手。顾福广的计划要比这个多得多。

一旦马立斯小宝挤眉弄眼走近汽车,朴季醒便要当即推门跳到车外,隔着那辆黑色的捷克车朝他喊道:“宝爷又是去香一筒?您老请上车。”愿福广考虑过朴季醒的口音问题,他只能说一口中国北方话。他觉得那不太要紧,大陆租车行雇佣大批山东籍司机。

马立斯小宝有吸鸦片的习惯。尽管俱乐部本身向客人提供不花钱的大土,他还是不想让人知道——特别是不想让大先生知道他的这项小嗜好。他总是让大陆车行的司机送他去北四川路。

后来,朴季醒向顾福广汇报情况说,他当时故意把车在门口来回倒几下,使车身的右后侧更加贴近工具间木门,“没给他再挤下眼的机会”,林培文是从右后车门跳进车座的。朴季醒打开前后排座位的隔窗,命令乘客稍安勿躁。他也不敢焦躁,因为一支二十响毛瑟手枪指着他的脑袋——其实是戳在他眼皮上。这会他就算想挤眉弄眼,也没法动弹啦。那一定是种奇妙的感觉,眼球上刺痛,眉心却会发痒,老顾快意地想道。

一到夜里,福煦路181号这幢洋房自己就变成一只大灯笼。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窗口里通通金光闪耀,好像那是一座炼金炉。在房子里头,金钱也确如溶液般不断流淌。

如果猜测这次行动意在这幢洋房里的金钱,那就实在是低估顾福广的政治头脑。这是一举而要实现多项目标的行动。金钱事小,不说别的,如果这次行动圆满成功,租界里大大小小的赌场老板还不乖乖地向群力社送钱纳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顾福广认为自己操办的这项事业的确是一场革命,早晚它将根本改变租界的权力结构。

就眼下来说,复仇是另一个目标。他们不仅藐视他的存在,还杀死他的女人,要不是这女人挺身帮他挡掉一颗子弹,也许他自己的事业也死而后已啦。但复仇只是他个人想要完成的任务,他甚至不想把这事告诉其它同志,那涉及他的个人感情生活。一想到这个,他浑身上下都充满对老七的思念。

他趁林培文他们不注意,提起膝盖就撞在这畜生的卵泡⑵上,把他撞倒在地,疼得打滚。幸亏德兴旅社是家庭式客栈。他用十块大洋把这个门洞上上下下的房间全部租下来,一整天。不过楼下的林培文还是听到倒在地板上的那声巨响。他们冲进房间,他让林培文把他带走。这还刚开场,有他好受的。他开心地望着林培文他们两个人把这家伙架下楼梯,到这会他都直不起身来。他的手下无须知道这跟他顾福广的个人仇恨有关。腐败的帮会本身就是他们的仇敌,帮会既是反动社会制度的产物,也是它的打手,帮它屠杀过革命。

他站在德兴旅社的三楼阳台上,望着巨籁达路对面那道带刺的围墙,望着黑魆魆的草坪。围成一圈的花丛在背光里像鬼影一样贴着地表浮动。花房门口用一根电线吊着个灯泡,昏黄的光线下有人在抽烟。那盏巨大的金色灯笼隔音良好,听不到一丝声响,灯光灿烂耀眼,无比诡异。

他看到林培文一行穿过巨籁达路,拖着被捆住手臂的马立斯小宝。他当年外号“实心粽子”(因为那身铁塔似的横肉),这绰号如今听来特别像个笑话。他注意到夜里偶然路过的行人并没有对此大惊小怪,“181号”无论发生怎样的怪事,都不会让人觉得诧异。行人在几十米开外驻步观望,随即绕开。他担心巨籁达路上有帮会暗哨,可方圆百米范围内依然很安静,路上发生的蹊跷事并没引发异动。

他们在敲门。花房边的人影朝围墙移动,铁门上那扇用来递信(或窥测)的小窗被打开,林培文把那家伙的脑袋压下去,抵到洞口。他们的身体都在左侧。门右边还站着一个,枪口对准门缝,另外一个站在街沿,背对着那扇小铁门。

这帮年轻人完全适合玩这个游戏。如此轻松,如此利落。这会,来开门的警卫也已受到控制。铁门虚掩着,洋房东头的警卫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异常情况。

马立斯小宝被拖到草坪正中。现在他连双腿都被捆个结实,名副其实像个粽子,滚落在那片黢黑如湖水的草坪上。脑袋、屁股和脚各自成为一个三角形的顶端。

他们在等待。

那个将要被处决的家伙在等待。

顾福广也在等待,他看看身边,在他的身体左侧,在阳台的黑色铸铁花栏后放着一堆东西,一头伸到栏杆上沿,像是深夜里盛开的巨大食人花的吸盘,掩盖在那块蓝色印花布下面。那是德兴旅馆的桌布。他等待着怀表的时针转动到约定位置。

八点整。洋房背后突然闪耀起一片红光。几乎同时,出现巨大的爆炸声,又一声。坚固的金色灯笼像是在摇晃。警卫室的窗口突然伸出几道光柱,在草坪上逡巡,瞬间定格在草坪中央,定格在那团三角粽子上。

一切都在预计中。爆炸是最初的计划,开始的设想是两捆手榴弹。老七的死使得计划有所扩展,新的部分还包括烟火——

草坪上空升起五彩绚烂的烟火。顾福广站立的阳台两侧,少数几个警醒的住户打开窗子,有些甚至站到阳台上。枪声零星响起,顾福广掀开蓝印花桌布,露出一只巨大的喇叭。他稳稳地攥着话筒,一字一句背诵起准备好的宣言——

“同胞们,市民们,我代表群力社所有同志,我代表……宣布处决反革命分子……”他没想到喇叭的声音如此巨大,震动他的耳膜,他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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