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文学的立场,小白深刻地理解政治与历史,至少他深知,政治不是人性中的异物,政治就是人性,是人性中最深邃、持久、最具爆发力的成分。小白的一九三一是政治之年,各种政治的叙事、话语和修辞,相互冲突、混杂,有时是润物无声,有时是明刀明枪地规划和推动着人的生活——直到最隐秘、最私人的经验;小白或许知道,在这个城市持续演进的神话中,一个执著的想象方向就是穿越历史与政治,如同一艘幽灵船,在黑暗的时间之海中负载着某种恒常秩序,从过去驶向现在和未来;而他重新确立起一种想象基准:很抱歉,没有什么不是政治,文学化的政治:在此时、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对他人的回应,都注定是在政治压力下作出的人性反应,都是在寻求和确认敌人与同道;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在情感和话语的尽头,就是暴力,是刀子、枪和子弹。
所以,小白的上海一九三一不是让中产阶级感到温暖而浑浊的下午时分,天地不仁,生命因危险的激情而战栗,这部小说一直保持着极高的肾上腺素分泌水平。小白知道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在一种淑女世界观里,这种残酷化为了自怜自叹的苍凉手势,而小白并不为此哀叹,他像一个疯狂的摄影师——对,这是这部小说里一个根本意象,这个摄影师在镜头后面,恐惧、狂喜地捕捉着眼前的一切:人的挣扎、世界在倾覆,人的美和不美、生命在污秽中壮丽地展开——这是炼狱般的人间。
然后,我们看到了那几个人:小薛、特蕾莎、冷小曼、顾先生……我相信,那是你从未看到的人,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身份、经历和命运的特殊性,而且,相对于中国小说的人性想象域而言,他们具有一种确凿的原创价值。也许冷小曼会让你想起《色,戒》,但相比于简略的王佳芝,冷小曼有更为丰沛的内在性。
小白在《租界》中对人性的了解有时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不是了解,是一种深入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源自于宽阔幽暗的心,这心里,有一个炼金术士的密室。
很少看到现在的作家如此耐心大胆地跟踪审查每一个人物,他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他身上混杂着小报娱记的八卦趣味,私家侦探玩世不恭的黑暗眼光,心理学家的解释癖,革命家的决断冷静和一个杀手,一个打手的邪僻激情,等等……也就是说,小白理解力和想象力其实是来自于角度的跳跃、重叠、混杂,来自于他对现代都市中纷繁的感知方式与路径精确、广博的掌握。
让我再说得清楚一点:我们可以假设有一个作家,他有成竹在胸的目光和角度,他选好了地方,架起摄影机,然后观察、想象和书写。但也可以假设有另一个作家,比如小白,他同时操纵十几台摄影机,小白是一个民工,小白是一个律师,小白是一个明星,小白是一个证券交易员,小白是一个厨子、一个刺青技师……每个小白都有一副独自的内在眼光,都在自身的边界之内包罗万象。正是这种孤独的、隔绝的内在性使得现代都市成了无数微小的孤岛和荒漠,而中国当代的小说家对此几乎无能为力;而现在,这个小白,他是夜幕下的拾荒者,他灵敏地穿越于孤岛和荒漠之间,最终回到他的密室。
——他细致地设定和玩味每个人的独特条件和境遇,但同时,他坚信,在最为具体逼仄的境遇中,人性存在着无穷化合的可能。当然,实际上这几乎是文学存在的根本前提和小说继续存在下去的唯一具有说服力的根据。但是,很少有中国作家像小白这样真正牢记这一点并为此而着迷,这个炼金术士,他在每一个人物身上试验着各种元素和各种组合,考验人类生活的各种价值,他力图精确,有时是精确到纤毫毕现地展示这种化合过程,它的构成、它的趋向。
小白有一种甚至令人羞愤的人性鉴赏家的气质,他的热情几乎无目的,不是为了说明什么,只是为了证明人是如此神奇,人的身上潜藏着无穷变幻的可能。
对人性之丰饶的巨大兴趣使得《租界》获得强劲的戏剧性:悬念迭起,意外频生,紧张、激越,如同复杂地形中的赛车;支持这种速度、支持事物向不可预料的方向不断蔓延的,并非某种给定的、需要人类理智去攫取的东西,你不知道下面将要发生什么,那不是知识和信息问题,不是叙事技巧问题,而是,你真的不知道人将要怎样,怎样选择和怎样行动。
这小说常常让我想起格雷厄姆·格林——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名为《我所喜爱的岛屿》的短文,在文中,我表达了对英国小说传统的倾慕。而小白是目前为止我所见过的唯一具有英国风范的中国小说家,这倒不是指小白本人精通英文,熟读西典,而是那种广博甚至享乐的经验主义气质,那种阴郁、那种克制的狂暴。正如在格林的小说中一样,人性中各种各样的因素,在偶然的灵机一动和虚妄的深谋远虑的推动下备受考验,在小说中汇集成加速度的洪流——事情没有也不可能如某个人的计划、预想或信念、知识般前进,每个人在事件中倾尽全力,但最终,每个人都发现,这并非他们想要的结果。
《租界》由此达到了对一般人类事务、特别是大规模人类事务的洞察,对此,另一个英国人以赛亚·伯林曾经做过精彩的论述,他在谈到自维柯开始的一种宇宙论模式时说道:“这些模式倾向于认为人类社会的制度习俗不仅来自人类有意识的目的或欲望;在适当承认这些有意识目的——无论是属于制度习俗的奠基者、运用者还是参与者——的作用之后,他们强调的是个人及群体方面不自觉或不完全自觉的原因,尤其强调不同的人未经协调的目的相互碰撞产生的出人意料的结果,每个人的行为都部分地出于清楚连贯的动机、部分地出于他自己与别人都不甚了解的动机或原因,导致事态发展成了可能谁都不想要的样子,然而它却制约着人的生活、性格和行动。”⑴小薛最终消失在远处。在这部小说的所有人物中,只有他走出了小说的时间边界——小白认为有必要交代他的下落,他在二战结束后到了法国。为什么小白对他如此关照?当然,他是最关键的人物,就像化学实验中最关键的那滴溶液,当他进入烧瓶的一瞬间,平衡打破,世界沸腾;但这不是原因,原因可能在于,小白甚至在下意识里焦虑于这个人物的内在状态:他在根本上不属于任何地方、任何人、任何组织、任何观念,他在这世上最难安顿、永难安顿。
我承认,我渴望细致地分析这个人物,他的身上有奇特的魅力:他是历史、政治和道德除不尽的一个余数,他有一种令人惊异的本能的肤浅,但恰恰是这种逃脱一切判断的肤浅把他带进了生命的深处,深渊般的深处。
但是,考虑到本文仅仅是一篇序言——印在小说前头,我想我必须克制我的兴趣,把此人的冒险留给读者。
我要说的是,二○一○年的某一天,我站在浦江饭店…礼查饭店的窗前,凌晨,外白渡桥上空无一人,然后,我看见小薛从远处走来,他依然年轻或者老态龙钟,他在桥头停住,似乎在等待什么,许久之后,他抬头,注视这座饭店的某个窗户。他这时在想什么?他在等待什么?他的眼里或许有一丝泪光闪烁:从这里开始,这个浮浪、幸运的人,这个注定无所属的人经历了比他所认识所遭遇的任何人都更为强劲、深邃、幽暗、宽阔的生命。
李敬泽(著名文学评论家,《人民文学》副主编)
2010年12月13日子夜
⑴伯林:《现实感》,译林出版社2004年11月第一版第3页
引子
民国二十年五月十九日午夜二时二十四分
舱壁剧震,汽笛声短促两响,小薛睁开眼睛。床单蒙在他头上,潮音宛如另一个世界的雷声。而床单下的这个世界仍旧暖和,仍旧……只是轻轻晃动,特蕾莎赤裸的脊背也在黑暗中颤抖。好一阵他才明白过来:船在重新启动轮机。
舱外浓雾弥漫。看不见星光,此时若是踏足甲板,多半像一脚踩到梦里,眼前漆黑飘渺,身体冰冷,可疑的湿滑地面,身体方位感失灵,甚至对身体本身都不敢说很有把握……听得见海水涌动,却看不见它在哪里,黑暗无穷无尽地向外延伸,一直延伸到几百米外的那只趸船浮标上,隔着一万层黑纱,灯光微弱闪烁。
正涨潮。领航员已登船。宝来加号⑴右舵十五度调整船首,船尾向左侧微摆,险些碰到那艘意大利巡洋舰利比亚号几小时前刚刚放下的深水锚索。邮轮昨天夜里停到长江口这片临时锚地,位置大约在北纬31度和东经122度32分附近的舟山群岛海面。
轮船全速驶离锚区。两小时后,长江口潮汐会涨至最高点,要抓紧时间通过“公平女神”航道⑵。航道北侧是一大片隐藏在水底的沙滩,航道底下也全是泥沙。退潮至最低时,某些水域深度不足二十英尺,宝来加号重达七千五百吨,吃水将近28英尺,必须在涨潮时抵达吴淞口的另一个临时锚地。
这条航道刚开始通行巨轮。从前,大型船舶从长江口进入黄浦江走最北面那条航道,绕过暗沙和长兴岛,水域更加诡异莫测。前年,宝来加号差点在那一命呜呼,宣告它十五年海上服役生涯的终结。在冬日的浓雾中,它一头撞上阿默斯特暗礁⑶,这段暗礁丛生的海域曾让无数船只遭难——“阿默斯特”这名字本身就来自一艘在这里撞沉的英国小型巡洋舰⑷。
宝来加号被送到上海的船坞,今年一月刚出厂,首航马赛港。回程停靠海防,然后是香港,现在它又再次回到上海。
邮轮在吴淞口外再次停机。一小时前,它差点又碰上麻烦。一艘德国货轮朝长江口外驶去,与它擦身而过——pass port to port⑸,领航员会在当天的日志上写下这句。江面浓雾笼罩,他没有听到对驶船只桥楼喇叭的呼叫声,等他看到对方左舷红灯时,两船几近擦碰。右舵十五度,宝来加号紧急实施避让动作,险些被挤出航道,陷进导沙堤侧的淤泥中。
门缝透入微弱红光,小薛拉开舱门,他吓出一身汗,对驶巨轮像座移动的大厦,陡然向他倾覆过来。
他钻回到床单底下。特蕾莎睡得像头母兽,鼾声绵长,偶尔抽搐两下。他用指甲搔刮她的脊背,掠过那两块肩胛骨中间的一大块紫色云雾般的斑点。
他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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