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软木板。现在立在墙边的木板还是后来重做的。”阿来克斯继续把说明员的解释翻译给我们听。我的一双近视眼看不到血迹,可是我看见了放在木板前面的花圈。勇敢的死者并没有被人忘记,而且永远不会被人忘记。我记得一个叫做约瑟·雅心斯基(JozefJasinski)的二十七岁的波兰青年,他因为寄了一封信出去,叙述了集中营里的真实生活,在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五日被绞死在布惹秦加。
十一号房的号牌上有一行波兰字,意思是“死屋”。“这是政治犯的牢房。这里头的情形可以跟历史上最可怕的监牢相比。”当我的脚踏上门前台阶的时候,我听见说明员的这样的解释。我立刻想到了巴斯底,想到了彼得保罗要塞,想到了席吕塞尔堡。但是纳粹特务们的残酷超过了专制的帝王。从彼得保罗要塞和席吕塞尔堡,还有不少的囚人活着出来,用他们的著作丰富了世界文学的宝库。而这里却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死屋,没有一个囚人能够活着走下这个台阶。但是今天我们却昂着头进去了。
审判室里还挂着希特勒的照片,室里的陈设保存着原来的样子。据说在当时一点钟里面可以审判六十个人。这里有好些监房,房里缺少流通的空气,纳粹特务们像堆沙丁鱼似地把囚人堆在床上,除了冻和饿之外,他们还发明种种残酷的刑罚来对付囚人。我们到了地下室,在那儿看见一个小小的房间,水门汀的地上只有一个小木桶,没有床,没有桌椅。
这个地方经常关着三十个囚人。那扇木板门现在永远开着,上面留着许多人的名字。我认出一个用绿墨水写下的苏联战俘的姓名:莫斯科的尼可拉·谢米诺夫。我没有时间,我也没有勇气再去辨认别人的笔迹。在这扇木门上,那些勇敢的死者在对我们讲话。他们要我们给他们证明他们并非白白死去。
我记得布痕瓦尔特集中营里的一个故事:一九四一年春天,一个维也纳的电影制片家汉伯尔(Hamber)因为是一个犹太人,在集中营里被纳粹特务们虐杀了。他的兄弟亲眼看见了哥哥的死亡,他到集中营负责人那里去控告。所有其他的见证人都不敢说一句真话,但是弟弟汉伯尔却勇敢地说:“我知道我会为了这次的控告死去。不过将来,这些罪人也许会想到有人控告他们,便不敢那么大胆妄为。要是这样我就不会白白死去了。”他果然死在地牢里面。但是他的名字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他的话至今还鼓舞着全世界爱和平的人。在这木门旁边就立着一个像杀死年轻的汉伯尔的地牢那样的东西,它也被人叫做“地牢”。在木门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姓名的勇士,他们的骨灰早已跟波兰的土壤混合在一块儿了。波兰人不会忘记这些从欧洲各国来的殉道者。古老的波兰变成一个年轻的国家,这中间也曾得到他们的血的灌溉。
离开木门走不到几步,我就到了地牢。同来的朋友们都看过这个“东西”,而且陆续地走开了。我正朝着地牢走去的时候,一个朋友迎面过来,对我摇摇头痛苦地说:“这么一人小地方,要站四个人。真可怕。”
说到“地牢”,绝没有人想到它会是这样的一个东西。这只是一个较大的烟囱。四周用砖墙围住,只有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开了一个小洞。现在已经把上层的砖拆掉了,我可以把手伸进去,我也可以爬过断墙从容地站在里面。可是在从前这砖墙一直高到屋顶,没有留一点缝隙,人被封在这里面,绝不能活着出来。坐地牢不过是一种慢性的死刑。汉伯尔就是被纳粹特务们这样处死的。
我们从一间陈列室走到另一间,从一所房屋走到另一所。
我们看见了安放在空地上的打人架。这个特制的刑具上应该留着受难者的血吧。站在它面前,我仿佛看见一个人赤着上身伏在它上面,另一个人的粗大的手捏着铁棍朝那身上打去。
这只是一个作家的幻想。铁棍安静地躺在架子上。它应该起锈了。
另外还有一些房屋也被囚人们叫做“死屋”。它们是那些被挑选了的囚人住的地方。纳粹屠户们在奥斯威辛的大门口大写着“劳动使人自由”的谎话,可是在集中营里却遵守着一个规律:只有能够劳动的人才有权生存。因此虽然营里也有医院,但是住院的病人却不断地让人带出去杀害。这种办法在奥斯威辛就叫做“挑驯。它使得没有一个人敢进医院。
于是党卫军的医生们就扩大了这种挑选的行动。他们开始在一般的囚人中间挑选病人,他们并不检验身体,只凭个人的印象,只凭囚人的相貌,断定一个人的生死,所以身体虚弱的囚人一看到医生们到来,立刻昂头挺胸,努力避免现出生病的样子。可是这也没有用。那个维也纳人保罗·克吕格尔(PaulKrüger)只因为身上有一个盲肠炎的旧伤疤,就被选中了。看了营里留下来的统计表,我们知道在一九四三年八月二十九日到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九日这十四个月中间,单是在布惹秦加的验疫营一个地方就有七千六百十六个人中选死亡,刑场就在二十号房的外科手术室或者在二十八号房。杀人的利器是注射针。中选的人坐在一把类似牙医用的椅子上,两个囚人捉住他的两只手,第三个囚人拿着他的头,并且用毛巾缚住他的眼睛,然后纳粹屠户用一根长针刺进他的胸膛。
被害的人并不马上死去,他只觉得眼睛发黑,什么都看不见。
另外那几个帮忙打针的囚人便把他带进隔壁一间屋子,让他倒在地板上,他在那里还可以活二十分钟。那个叫做克勒尔(JosefKlehr)的党卫军班长对这种注射很感兴趣。要是他觉得医生们挑选出来的囚人太少,他还要自己出去找寻。
十七号的号牌上写着“囚人生活”。这里有文字,有照片,有图表,有数字,有图画,有实物,有雕像。我看见了威颜木夫(Wiejmów)画的八万囚人点名图。点名是囚人生活中一个重要的节目。而且一天还不只点一次名。在一张图表上我看到“十二点至一点——点名”,“三点半至四点半——点名”的句子。连那些在劳动的中途死去的囚人也得由同伴们背回或者用手推车推回去参加点名。这样的死者是很多的。譬如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四日,就有四百三十个囚人死在工作的地方。这情景也由一个画家布南特胡伯尔(Jerzybrandhuber)表现在图画中了。一个房间里陈列了一些孩子的照片。在这里孩子们被强迫跟父母隔离了。从外面带进来的孩子是逃不掉毒气房的。而在集中营里生的婴孩,纳粹的医生会注射毒药杀死他们。一个雕像吸引了我的眼光。我一个人在它面前站了一忽儿,这是拉衣诺黑(H。Raynoch)的《母与子》(MatkaDziecko),母亲搂着孩子,用一只脚跪在地上。她只有极短的头发,人不留心地看一眼,也许会把她当作一个男人。这正是集中营的惯例:每个女人被带进来,最先就得剪掉头发。这些头发被人好好地保存成批地送到德国去,给专门的工厂做床毡的原料。在集中营成立的初期,女人还可以在奥斯威辛住一个时候,到后来毒气房和焚尸炉接连地建筑、扩充,女人们一下火车就让人直接送进了毒气房,“剪发”的工作只好留到焚尸之前跟拔牙的工作同时完成。营里有专门的“牙医”来拔去死人嘴里的金牙,而且每天有四十个囚人被强迫来担任这种工作。我把《母与子》看了许久。
我想着:这个母亲是在保护她的孩子,不肯让人们把他送进毒气房吗?这个母亲是在搂着孩子向人们哀求保全他的生命吗?我了解她的感情,因为我也有过母亲,而且我也有着孩子。那么我能够说出做母亲的在那个时候想着什么吗?“至少让孩子活下去吧。”她一定说过了这样的话。但是母亲和孩子全死了,也许病死在营里,也许毒死在毒气房中。纳粹杀死了无数的母亲和孩子,纳粹给波兰带来毁灭和死亡,给世界带来毁灭和死亡。他们定下了大的计划:要杀尽犹太人,使波兰人绝种,把吉卜赛人完全消灭。然而新的世界从废墟中产生了。波兰人仍旧活着,并且活得更勇敢;犹太人仍旧活着,吉卜赛人也仍旧活着。而希特勒和他的匪帮的骨灰却不知飘到那里去了。
阿来克斯立在一个玻璃橱前面。橱里,上面的一层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头做的东西。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这就是刺号码的工具,”阿来克斯愤恨地说。“每一个人来到营里,带的东西给抢光以后,手臂上先给刺一个号码,然后照三张相,自然是穿着条纹的囚衣照的。我们都是这样地开始了集中营里的生活。这里全是我们的生活的说明。”他掉过头把房里的一些画和一些图表指给我们看。
的确,一种受难的生活在我们的眼前展开了。白色的墙壁立刻消去,时间马上倒退。我仿佛听见乐队在奏乐。我仿佛看见无数穿条纹囚衣的人,缩着头经过大门朝各处走去。这是劳动的囚人的队伍。他们在傍晚才回来,有的淌着血,有的弯着背,有的还用木架抬着同伴的死尸,有的把死尸背在背上,有的把死尸放在小车上推着,这时候也有乐队奏音乐在门口迎接他们。这乐队也是由囚人组织成的。后来当人们成群地走向毒气房的时候,也有这样的乐队“欢送”他们。所有的囚人都是在早晨四点钟起床,至于那些不做工的囚人,他们消磨时间的方法除了“点名”之外,还有“体操”和“运动”。举起双手跳舞,光着脚在石子地上跑,练习一秒钟脱帽行纳粹礼,这就是“体操”和“运动”。他们的整个上午的时间就花在跑和跳上面。凡是没有跑多久就跌下去的人,立刻被处死刑。十二点钟开始“点名”,需要四十五分钟,“点名”以后,有一刻钟喝汤的时间,就只有一点汤。阿来克斯告诉我们说,一碗汤给五个人喝,而且这些人早晨六点钟只喝过一点冷咖啡。喝了汤就得开始唱歌了。他们被强迫着唱他们不懂的粗俗的德国歌。要一直唱两个钟点,唱得不好,就被罚蹲下去唱,或者被打得伏在地上,脸碰着地。三点到六点半又是“体操”的时间。这以后又是“点名”,这次“点名”要花两个钟头。在整天的疲劳和饥饿之后,他们只得到一点面包和一点香肠(有时是果酱和黄油,星期六是干酪,但真正是一点点)做晚餐。有的囚人却必须一直在寒风里站到天明,还不能放下手来。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饮食。所以一个一百六十五磅体重的波兰女人(第四四八八四号)在营里住了一年半以后,就减少了一百一十磅的体重;一个三十六岁的荷兰籍的犹太女人(第A二七八五八号)在营里住了半年,被苏联军队救出的时候,她的体重只剩了五十磅。这样的情形是很多的。陈列室里面挂得有这种瘦得没有人样的活尸的照片。还有一张纳粹医生自己照的四个男孩的裸体照。我们中间没有谁敢走到前面去,仔细地看它一眼。这些小孩已经不活在世界上了。
但是就在现在,那四对眼睛里,还射出来饥饿的光芒。就是在活着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四个孩子的鬼魂。
其实在奥斯威辛,他们的命运并不是最坏的。那些被关在“饿牢”里面的囚人还得羡慕他们呢。“饿牢”里监禁的是那班逃走时被捉住了的囚人。人很少有机会从这样的“地狱”里出来。可是有一次一个囚人居然活着走出了“饿牢”,而且把他的见闻告诉了世人。他这样说:“门一打开,人便闻到一股可怕的腐尸的气味。等到我习惯了黑暗之后,我看见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囚人的尸首,他的内脏都给拉出来了,另一个人的尸体半靠在他的身上,这也是一个囚人,他手里还拿着他从他那死了的同伴的身上挖出来的肝。他正要吃这肝的时候,就死掉了。”这样的事是任何人的脑筋所想象不出来的。
另一所房屋的号牌上写着“人民的谋杀”。在这里我们看出了博物馆工作人员在布置上所花的心血。这是纳粹暴行的总清算。这是法西斯主义的总结帐。许多的引证,许多的照片,许多的图表……给我们说明了:国社党(纳粹)的成立,它的背景,它的组织,它的发展和它的罪行;也说明了:希特勒的历史,他的野心,他的阴谋,和他的征服世界、屠杀人民的“奋斗”。在这里我们知道了是谁帮助了纳粹的发展,是谁促成了希特勒的成功,是谁支持了“第三帝国”的建立,是谁让德国重整了军备。在那几个帮助希特勒建立王国的大资本家中间,我看到了美国的亨利·福特和英国的H·狄特丁的名字。而且前些时候在西德被美国占领军释放了的奥斯瓦特·波尔将军正是奥斯威辛的一个主要负责人,在这里有图表和文字说明他的罪行。
罪行多得没法计算,每一个数字都是用许多人的血和许多女人和孩子的泪写成的。这简单的数字代表着无数的被毁灭的家和被残杀的生命。一张大幅的图表上写明:纳粹把十八个国家里的犹太人、吉卜赛人、政治犯和战俘集中在奥斯威辛,用种种的方法让他们死去。这十八个国家是挪威、苏联、波兰、荷兰、比利时、德国、法国、卢森堡、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奥地利、意大利、阿尔巴尼亚、希腊、保加利亚、匈牙利、罗马尼亚、西班牙。在残余的档案中人们还发见囚人的更多的国籍:英国人、美国人、瑞士人、土耳其人、埃及人、波斯人、还有中国人。中国的什么人呢?怎么会落到纳粹的手里去?说明员也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罪行的确多得没法计算。屠杀之外还有抢劫,这是大规模的强盗行为。奥斯威辛的一个党卫军军官弗立兹·柏格曼(FritzBergmann)曾经说过从奥斯威辛的犹太人那里拿走的贵重物品价值十亿马克。这些物品都是送到德国国库去了的,其实它们的价值要超过柏格曼的估计多少倍。纳粹另外又修建了三十五个特别的仓库来分类储藏和包扎他们从囚人身上抢来的别的赃物。后来在他们仓皇撤退之前,他们把二十九个仓库连里面的贼赃一块儿烧得干干净净。在剩下的六个仓库里面还有三十四万八千八百二十件整套的男人衣服,八十三万六千二百五十五套女人衣服,五千五百二十五双女人皮鞋,三万八千双男人皮鞋,一万三千九百六十四张毛毯和别的许多东西。这些东西上面还保留着出品商店的商标,所有被希特勒征服的欧洲国家的名字都鲜明地印在那里。在营里的残余档案中人们看到纳粹党卫军的班长奈痕巴赫(Reichenbach)的报告,上面记载着从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一日到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这一个半月里面,一共有九万九千九百二十二套小孩的衣服和内衣,十九万二千六百五十二套女人的衣服和内衣,二十二万二千二百六十九套男人的成套衣服和内衣从奥斯威辛运到德国去。这真是历史上空前的有组织的大抢劫了。
除了法西斯主义的罪行以外,我们在陈列室的白色墙壁上还看到了帝国主义的全部血腥的记录。这些罪行已经是我们熟悉的了,殖民地上的屠杀,争夺市场的战争,大规模的轰炸,整个城市的毁灭,……这些都是我们亲眼看见过的。对有色人种的迫害,对劳动者的无情的榨取,对争自由运动的残酷的镇压,对未开化民族的有组织的“歼灭”……这些我们也听说得太多了。上海南京路上的屠杀,四川万县城的被炮轰,……这些都是我们身受目睹的。上海的一百年的历史就是一个完备的帝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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