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说的名单,正是苏文重经营大半生的心腹,这些人或是朝臣,或是商贾,甚至街边的小贩都有可能,只待时机一到,苏文重振臂一呼,便可揭竿而起。为着这份名单,陛下忧心多年,一旦要拔除苏文重这个“毒瘤”,这些眼线和暗桩必然需要一并剪除,方绝后患。
“只要爹爹肯交出这份名单,孩儿可以向陛下求情,荣华富贵是不用想了,但性命应该能够保住”,苏傅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轻声言道。
苏文重轻轻地摇了摇头,大半生的争斗和算计,忽然间有些累了,腰腹间传来一阵隐隐刺痛,他不由弯起身来。
苏傅云眼尖,看见他面色潮红,眼球浑浊似有青色,又见他十个指尖亦呈粉色,不由大吃一惊道:“你怎么中毒了?”。
苏文重有些释然地笑笑,道:“自然是有人不想爹爹活着,一枚没用的棋子,还留着做什么?也罢,爹老了,享了大半辈子的福,比起寻常人来说,已是够本了。阿云,你虽然是杨鉴行的人,但君心难测,朝中的诡谲暗涌更是从来都不曾停歇过,魑魅魍魉,蝇营狗苟,人心险恶至极,将来你可别在阴沟里翻了船,辱没了咱们苏家的名头”。
“你要的名单,爹爹可以给你”,他喘了口气,说道,“不过,既然是生意,那么阿云又能给爹爹什么?你也瞧见了,爹爹已是时日无多,也就不打算走出这座天牢了”。
苏傅云知他中毒已深,恐药石难救,时日无多了,遂直接开口道:“儿子可保苏禄章一命,只要他不再惹事犯浑,浪荡纨绔,必定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双眼微闭,苏文重点了点头,有些如释重负。
苏傅云目光微闪,看向他的神情有几分复杂,对于苏禄章来说,苏文重无疑是个慈父,即使这个儿子十分地不成材,蠢笨冲动,却总将他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如今苏家已然大厦倾覆,他还想着用手中唯一的筹码换这个儿子的命,比起湛英的冷血无情,残杀亲子的恶行来说,苏傅云心中难得有些许动容。
“看在你能主动提出照顾兄长的份上,那么爹爹便再奉送一个消息给你,算是酬谢吧”,苏文重突然开口说道。“你要提醒陛下当心,湛英背后的主子是隐世百年的雪衣门,忍百年孤寂而蓦然出世,绝非好兆头。只可惜,爹爹亦非雪衣门中的核心成员,无法探知具体缘由”。
苏傅云刚想开口再问得详细些,却见苏文重又闭上了眼睛,靠在墙上,不再言语。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他的两鬓白发,身形微微一顿,旋即快步离去。
次日朝会中,刑部典狱司官员上奏,苏贼自知罪孽深重,昨日夜间已服毒自杀身亡,众臣闻言一片哗然,湛英眼神微闪,微微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女帝沉吟良久,颁下旨意,前枢密相苏文重以下犯上,意图谋反,实属罪大恶极,全部家产悉数充公,褫夺苏家长子苏禄章世袭祖荫的封号,苏家次子苏傅云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女帝姑且看在苏家老太爷曾经救驾有功的份上,不株连,不连坐。
一罚一赦,此消彼长之间,一座百年世家轰然倒塌……,人们在茶余饭后议论了几日,便渐渐遗忘。
六月初七,是东煌国一年一度的青越节,又名思贤节,乃是东煌第二任女帝创设的,寓意君王与众朝臣同乐,见贤思齐,寻求贤才良将之意。每逢这日,历代女帝都会亲自驾临忠心昭烈且功勋卓着的簪缨世家,点‘青’凤而名,‘越’真言灼见,君臣应答相和,成就一段佳话。
前几日在狱中身亡的苏文重,之前连续三年蒙女帝恩宠,朝中无一人敢与其争锋,如今他获罪,是以今年的青越节,众朝臣早就伸长脖子,盼着花落在自家。
这日凑巧也是湛家的徐老安人六十七岁生辰,因为不是整寿,原本湛英只打算宴请几桌亲朋好友聚聚,陪着老太太听听戏,打打叶子牌。谁知宫中竟传来旨意,说是女帝在青越节当日要驾临湛府,特令湛英提前做好接驾的准备。
论文,湛英毫无根基,论武,他只辖制两万皇城军,比起统帅数万兵权,战功赫赫的各方将军而言,实在也算不上拔尖。更何况,那日事发,虽然他及时撇清了干系,但难保女帝心中没有疑虑,众人正猜测湛英是不是要失宠于圣前,没曾想今年青越节的“花”竟落到了自家头上。
“多谢圣尊及时飞鸽传书,揭破杨鉴行的奸计,下官才能在紧要关头脱身。否则,恐怕就要被苏文重拖入地狱,万劫不复了”,湛英神色恭敬地说道。
无极圣尊颇有几分自得地捋了捋长须,说道:“人心可真是个好东西,谁能想到竟是枕边人亲自送来的消息。你姑且放心,就算杨鉴行对你有所怀疑,却也没有半分实证”。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湛英一眼,接着说道:“在这人世间,能够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的人,委实不多见。她对你再有不满,但在这件事情上足以洗脱你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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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英闻言,浑身一颤,再也心悸难耐。
漪澜殿内,幽香阵阵,女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太医院配置安神香的手艺愈发精进不少,这苍兰雪梨香清新淡雅,闻之忘忧,颇有几分风骨。
“妍儿,这次能够顺利剪除苏家,你立下大功,说吧,想要什么?”,女帝笑着问道。杨妍有些情绪低落地摇了摇头,道:“妍儿不要赏赐,原来长姐这些年来,过得竟是这般不易”。
幼主登基,仓促继位,奴大欺主的事情时有发生,虽有帝师宋恒的暗中扶持,但女帝所受的磨练绝非寻常。杨妍瞥见长姐的鬓角微霜,想到她才二十出头,不由眼眶一红,悲从中来,差点落下泪来。若非亲眼所见,又怎会相信一张张看似谦和恭谨的脸皮下,藏着那般恶毒的嘴脸?
女帝有些欣慰地看着她,虽说这次的筹谋有惊无险,但对于还是半大的孩子而言,确实有几分凶险,权当是一番淬炼和成长。经此一事,杨妍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也懂事了不少,难怪别人常说,话说千遍无用,不如实际走上一遭,诚不欺我也。
回到寝殿,女帝靠在椅子上往后仰着,左右轻轻地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心头微松,苏文重终于彻底倒台,想必那份名单已经到了阿云的手中,剩下的事便可徐徐图之……,只是湛英的行径颇有几分耐人寻味,他究竟是忠良之辈,还是大奸之徒?想到这里,湛怀死状极惨的尸骨,不禁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他真的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真的巧合?
薛姑姑端着一碗燕窝雪梨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把碗放在桌上,道:“陛下这几日辛苦了,听值夜的女史说,您夜间有些许咳嗽,下官便炖了这雪梨羹,陛下尝尝吧”。
女帝笑了笑,道:“姑姑有心了”,薛姑姑看着她脸上的神情,道:“看来陛下近日心情不错”,女帝但笑不语,“再说一件事情与陛下听,想来是冕下有感于陛下对他的恩德浩荡,前两日竟亲自送安王殿下的小猫回漪澜殿。您也知道,冕下的性子向来清冷,跟殿下更是素无交集,如今竟肯主动向殿下示好,恐怕也是从心底开始慢慢地亲近陛下了”。
端起碗的手微微一顿,复又放下,女帝像是想起了什么,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阴霾,她语气平缓地说道:“朕也想见见这只小猫,你明儿去阿妍那里把它抱过来,给朕瞧瞧”,薛女官点头应道。
翌日清晨,隐约觉得天色微光,女帝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眸子,忽见一通体雪白之物,正睁大着蓝绿色的眼睛,鼻尖微微靠前,似乎正在嗅着什么,她霍然从床上坐起来,那小猫吓了一大跳,“喵”的一声,蹿上了床架。
薛姑姑听到房间中的动静,连忙推开门进来,看着爬得高高的小猫,连声请罪道:“惊扰了陛下的清梦,还望恕罪。下官刚把这猫从漪澜殿抱过来,瞧着有些饿了,便去准备点牛乳喂它,谁知才转眼的工夫,竟跑到这里来了”。
女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声无妨。她微微抬头,半眯着眼睛打量着小猫,突然目光一缩,轻轻一捞,便把小家伙抓在手中,四只雪白的小脚在空中乱舞,时不时地还发出奶凶奶凶的声音。
毛茸茸的手感之下,一块精致小巧的,由纯金打造的牌子被摘了下来,女帝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上面刻着“宁和十二年六月十六,帝大婚贺仪”。
宁和是女帝的年号,稚子登基,殚精竭虑,转眼已是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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