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原料还堆在那里,梁夏开火炖鱼汤。菱角也醒,不声不响进来帮忙。从艾北家出来,是凌晨三点。
这时候去研究所只能撞运气。
实验室的灯光仍亮着,四周建筑和树荫深深浅浅黑成墨海,那一点人间烟火倍觉温暖。从窗户看进去,苏杭伏在案上睡着了。宋般若在里屋,身上盖着被子,就像上回看见的那样。
梁夏推门进去。屋里静极了,静得失去一切声音,只有这间屋里的夜,才能静得如此干净。
苏杭手里握着黑色铅笔,手心松开,笔身斜躺在翻开的书页上,那是本英文资料,某些词句下划了波浪线,空白处是苏杭用铅笔写的“ADAM33”,后面还有一个没写完的词:染色体短臂。
“臂”字下半部分不全,上半部分颜色比其他字体深,似乎是用力的结果,但笔划十分潦草,潦草得产生多处断续,下半部分的“月”字部首只划出一笔撇来,由深至浅,逐渐飘忽,以致从空白处延伸到了有字的正文。
梁夏将保温罐轻轻放在桌前的窗台上,走出屋外。
站在台阶下,还是那么安静。这安静在都市中实属难得,安静得像没有人迹的荒原。梁夏听着自己的呼吸,清晰的,延续的,细微如拂过重重叶子的风声。他的眼前晃动着苏杭沉睡的脸,还有那潦草得逐渐失去字形的单字。
梁夏猛然转身冲进屋里,迟疑了片刻,伸出手搭在苏杭肩上,试着向自己的方向拉,苏杭的身体顺着拉力倒下来。
梁夏抱起他就往外走,菱角从车里跑出来,慌张的问要喊宋姐姐起来吗?梁夏低声喝你敢!
梁夏给周恕淳打电话。
这老东西没资格睡觉。梁夏不找苏杭父母,也不找宋般若,他找周恕淳。周恕淳来得极快。
他站在梁夏面前,表情有些痴呆。坐在长椅上的梁夏和他对视。
“手术中”的红灯终于灭了。医生从门里走出,梁夏不动,周恕淳一刻没耽误,径直走进手术室。
梁夏靠住椅背。他坐的位置正对手术室的门,门推开的缝隙不很大,他看不到里面。周恕淳从里面又出来了。
“你进来一下。”他说。
梁夏跟着他进去,他们都站在手术台前。
梁夏有些不舒服。他的胸口那里异常沉闷,不得不用手捶打。等到缓过气以后,他伸手揭开了白床单。
苏杭的脸垂向一侧,还是刚才实验室的那副样子。他的唇色苍白,可他很长时间以来都这样。
梁夏问:“谁给他蒙的这破被单?为什么不抢救?”
周恕淳说:“他死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周恕淳脸色灰败,衰老得犹如干枯的树桩,可这老东西是活人。周恕淳的眼睛里源源不断涌出泪水,泪水在他脸上流得不那么顺利,皮肤太多褶皱,泪水经过那些褶皱时备受阻碍,最后到法令纹附近时已浑浊。他抬起手没命的擦,可擦之不尽,他开始抽泣,他的背越躬越弯,直到站立不住蹲到地下。
主治医生回答:“第一,心脏停止跳动,第二,脑电波显示平直。除此之外,各种反射消失,呼吸停止。所有这些不可逆转,判定为死亡。”
主治医生旁的护士摘下口罩,是王护士长。
她摘下口罩是因为口罩全被泪水浸湿了。她说:“小苏有份捐赠登记表在我那儿,还没直系亲属签字,所以手续不全。”
梁夏说:“没必要理睬那张烂纸。”
主治医生说:“你没权力阻止,你不是他的家属。小宋呢?通知小宋吧。”
梁夏的手指直戳到对方的鼻子:“都他妈滚出去!”
菱角扶住梁夏,因为他摇晃得很明显。梁夏甩开她。菱角扑到手术台上,用手指小心翼翼擦苏杭的嘴角,那里有几丝血迹仍在渗出。
从医院走到研究所费不了十分钟。
实验室桌上的书和铅笔都还原样未动。保温罐也在窗台,看上去像只装饰花瓶。书页中有几滴尚未变色的血,梁夏把书合上。
一切都井井有条。
梁夏在墙角找到一张折叠转椅,走到里间,在宋般若面前打开,他对着她坐下来。
宋般若的身体朝向墙壁,他看不见她的脸。他只能看见她的头发散落枕巾,发丝缠绕在一起,产生出无数缭乱的弧形,水纹般流淌,她纤细的呼吸起伏时,发丝便微动,发丝掩不住颈背,圆而且丰润,白皙得几乎要融化,她身上套的是苏杭的衬衣,衬衣不抵寒,她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她喜欢他的味道。
被子盖得端正,她是有人疼爱的。
宋般若睡得不安稳。她不时翻动,于是天蒙蒙亮了。她的脸朝向光线这一边,眉心微锁,有束钻石般的光自她耳垂那里放射出来,那不是耳饰,是当年在北京西单时,梁夏诳她打的耳洞。宋般若很是痛,徐旋说这痛搅扰了她两个月之久。
般若啊,那一点也不痛。你知道吗?
宋般若发出梦靥里惊惧的轻呼,身体间或抽搐。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