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始元五年,她六岁,刚刚由婕妤进为皇后。
当年,孝武皇帝临终之前,立年仅八岁的幼子刘弗陵为太子,之后即皇帝位。五载之后,十三岁的少年天子也到了立后的年纪,朝中几位重臣——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等为此意见相左,僵持不下。
最终,两方妥协的结果是——将一个六岁稚龄的女童送进未央宫,并扶上了皇后之位。
只因她的阿父上官安乃是上官桀的长子,而阿母则是霍氏长女。她身上……流着上官氏和霍氏两家的血脉。
“阿母……我日后便得住在这儿,不能回家中了么?”入宫的那一天,六岁的稚女全然懵懂地看着身边陌生的宫殿、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宫人,心里油然而生几分惧意,有些怯怯地牵着母亲衣袖问。
得到的回应,却是母亲良久的默然,她那时还太小,看不懂母亲眼里隐忍的泪意,只知道她蓦地把自己拥进了怀中,紧紧抱着自己半晌也不肯松开,最终开口时却是语声哽咽:“莫怕,阿母会时常来看你的。”
阿母的确是隔一段日子便进宫来,会精心地准备了各样吃食给她解馋……而那些吃食,她从来也舍不得一次吃光,每天只尝一点点,小心翼翼地留着,一直捱到阿母下次进宫。
——一切,到她十三岁那一年为止。
元凤元年,燕王旦谋反,上官家与桑家皆牵涉其中。事败,皆伏诛。
她的阿父上官安死在此难之中,而阿母姓霍,自然幸免于难,但却自此一病不起……不久就殁了。
这世上,再没有那样一个人,会费尽心思带了各色各样的糕点小食,再去父亲面前辛苦求得一个进宫的机会,捧了饮食来慰藉女儿,换她一个笑脸了……
两年之后,她的丈夫——年仅二十二岁的孝昭皇帝刘弗陵病逝。
再之后,她的外祖父一手立了昌邑王刘贺为帝,未久又废黜,另选了流落民间的皇曾孙承位——这期间,身为先帝遗孀的她自然是霍氏手中至关重要的筹码。
十五岁,她成了皇太后,整个大汉帝国地位最高身分最为贵重的女子……真正尊崇无俦。
由椒房宫迁进这永寿殿时,她面对这庭中的参天古木,幽寂景致,怔怔看了许久……久得双眼都有些发酸,视线竟莫名有些湿润……
而自此之后,便是心如止水,古井不波。
此刻,她看着那个在蓊郁的森郁林木间来回游窜,灵动活泼,孩童般天真稚气的稚气少女——这,就是霍氏几十年来最最受宠的女儿……整个家族捧在手心儿里呵护着的仙露明珠。
父慈母爱,兄长宠护,身边所有的人众星捧月,珍若拱璧……怪不得,养成了这般不谙世事的性子呢。
早先在家中时是父兄宠着,现下入了宫,不过是换了皇帝宠着。
一直被人宠着的孩子,就有不长大的权利。
上官氏的目光,越过森郁参天的古木,看向了东方晴碧一片的天穹——只是,如今御座上这位,可并非庸常之辈呢。
第51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四)
向暮时分,重檐歇山顶的屋脊上,四鹿纹甓瓦檐角间终于销了最后一缕霞光,天色渐暗了下来。
披香殿中,霍成君百无聊赖地倚着张小巧的文贝曲几,双臂支膝,托腮坐在西窗下,看着外头那一轮明红色的夕阳一分分坠入苍青色的山峦间,继而天边原本凝金幻紫的绚烂云霞仿佛瞬时便失了光彩,绮艳褪尽,黯淡成一抹抹深浅不一的铅灰色云翳……
阿雪同其他狸儿一般,昼伏夜出,白日里嗜睡得很,到了日头落山便开始活跃起来。这会儿,原本趴在她膝头酣眠的小家伙刚刚眠完了一觉好梦,懒洋洋地弓起身子,抻开后肢伸了个懒腰,然后抖了抖一身雪白纤长的绒毛。那原本缩作一线的异色竖瞳已然是满月似的明圆,一蓝一黑,熠熠生辉的漂亮。
然后,小家伙见主人无趣,便轻盈地自她膝头提足一跃,灵巧地跳下了地来,同往常一样,在裙角边扑着她缨带下的丝穗开始玩耍……不多一会儿,那幅苏芳色的齐纨裙裾已被揉糙得一片狼藉,而托腮看着窗外发怔的小少女却一无所觉。
“怎么呆看着外头?”一道清朗和润的语声就这么促不及防地自身后传来,转眼已近至耳畔,他嗓音温和里带了关切“坐久了当心膝盖发僵。”
“呀,陛下!”小少女闻言,连忙回头,语声雀跃。而后她匆匆敛衽起身,但却因久坐,腿脚有些麻木,足腕一软就这么半摔了下去。
“小心。”天子一个疾步上前伸臂扶住了她,仿佛看待不听话的孩子一般,一脸无奈而又温和地薄责道“已是说过你几回了?么总是这般叫人不放心。”
说话间,年轻的天子已从容地俯下。身;动作细致地替她轻轻揉着发僵的膝头,力道在那处一点点化开,缓和关节处的麻木,腿脚渐渐恢复了知觉。
“唔……下回不会了。”小丫头嘟了嘟唇角,倚赖地半靠在他身前,乖乖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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