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阿,沙伊达竟是你二哥的太太。〃在回程的车上,我如梦初醒。暗自点着头,心里 感叹着……是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那个沙伊达,天底下竟也有配得上她的撒哈拉 威人。
〃是巴西里惟一的妻子,七年了,唉!〃他伤感地点着头,他的内心,可能也默默地 在爱着沙伊达吧!
〃巴西里?〃荷西一踩刹车。
〃巴西里!你二哥是巴西里?〃我尖叫了起来,全身的血液哗哗地乱流着。这几年来, 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凶猛无比的游击队领袖,撒哈拉威人的灵魂……竟是刚刚那个叫着沙 伊达名字握着我手的人。
我们陷在极度的震惊里,竟至再说不出话来。
〃你父母,好像不知道沙伊达。〃
〃不能知道,沙伊达是天主教,我父亲知道了会叫巴西里死。再说,巴西里一直怕摩洛 哥人劫了沙伊达做要挟他的条件,也不肯向外人说。〃
〃游击队三面受敌,又得打摩洛哥,又得防西班牙,再得当心南边毛里塔尼亚。这种疲于奔命的日子,到头来,恐怕是一场空吧!〃荷西几乎对 游击队的梦想,已经下了断言。
我呆望着向后飞逝的大漠,听见荷西那么说着,忽而不知怎地想到《红楼梦》里的句子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 干净!〃我心里竟这么地闷闷不乐起来。
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巴西里快要死了。这种直觉,在我的半生,常常出现,从来没有 错过。一时里,竟被这不祥的预感弄得呆住了,人竟钉在窗前不知动弹。
〃三毛,怎么了?〃荷西叫醒了我。
〃我要躺一下,这一天,真够了!〃我盖上毯子,将自己埋藏起来,抑郁的心情,不能 释然。
联合国观察团飞来撒哈拉的那日,西班牙总督一再地保证撒哈拉威人,他们可以自由 表达他们的立场,只要守秩序,西班牙绝不为难他们,又一再地重申已经讲了两年多的撒哈 拉民族自决。
〃不要是骗人的,我如果是政府,不会那么慷慨。〃我又忧心起来。
〃殖民主义是没落了,不是西班牙慷慨,西班牙,也没落了。〃荷西这一阵总是伤感着。
联合国调停西属撒哈拉的三人小组是这三个国家的代表组成的……伊朗,非洲象牙海岸 ,古巴。
机场到镇上的公路,在清晨就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撒哈拉威人,他们跟西班牙站岗的警察 对峙着,不吵不闹,静静地等候着车队。
等到总督陪着代表团坐着敞篷轿车开始入镇时,这边撒哈拉威人一声令下,全部如雷 鸣似的狂喊起来:〃民族自决,民族自决,请,请,民族自决,民族自决……〃
成千上万的碎布缝拼出来大大小小的游击队旗像一阵狂风似的飞扬起来,男女老幼狂舞 着他们的希望。嘶叫着,哭喊着,像天崩像地裂,随着缓慢开过的车辆,撒哈拉在怒吼,在 做最后的挣扎……
〃痴人说梦!〃我站在镇上朋友的天台上感叹得疼痛起来,没有希望的事情,竟像飞 蛾扑火似的拿命去拼,竟没有看明白想明白的一天吗?
西班牙政府竟比撒哈拉威人自己清楚万分,任着他们尽情地抓住联合国,亦不阻挡也 不反对。西班牙毕竟是要退出了,再来的是谁?不会是巴西里,永远不会是这个只有七万人 的弱小民族的领袖。
联合国观察小组很快地离开了西属撒哈拉,转赴摩洛哥。镇上的撒哈拉威人和西班牙 人竟又一度奇怪地亲密地相处在一起,甚而比上一阵更和气,西班牙在摩洛哥的叫嚣之下, 坚持不变它对撒哈拉的承诺。民族自决眼看要实现了,两方宾主,在摩洛哥密集战鼓的威胁 下,又似兄弟似的合作无间起来。
〃关键在摩洛哥,不在西班牙。〃沙伊达相反地一日阴沉一日,她不是个天真的人, 比谁都看得清楚。
〃摩洛哥,如果联合国说西属撒哈拉应该给我们民族自决,摩洛哥就不用怕它了,它算 老几。再不然,西班牙还在海牙法庭跟它打官司呢!〃一般的撒哈拉威是盲目的乐观者。
十月十七日,海牙国际法庭缠讼了不知多久的西属撒哈拉问题,在千呼万喊的等待里终 于有了了结。
〃啊!我们胜啦!我们胜啦!太平啦!有希望啦!〃
镇上的撒哈拉威听了广播,拿出所有可以敲打的东西,像疯了似的狂跳狂叫,彼此见了 面不管认不认识,西班牙人、撒哈拉威人都抱在一起大笑大跳,如同满街的疯子一般庆祝着 。
〃听见了吗?如果将来西班牙和平地跟他们解决,我们还是留下去。〃荷西满面笑容地 拥抱着我,我却一样忧心忡忡,不知为何觉得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
〃不会那么简单,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仍是不相信。
当天晚上撒哈拉电台的播音员突然沉痛地报告着:〃摩洛哥国王哈桑,招募志愿军。 明日开始,向西属撒哈拉和平进军。〃
荷西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打!〃他大喊了一声,我将脸埋在膝盖上。
可怖的是,哈桑那个魔王只招募三十万人,第二天,已经有两百万人签了名。西班牙的 晚间电视新闻,竟开始转播摩洛哥那边和平进军的纪录片。〃十月二十三日,拿下阿雍!〃 他们如黄蜂似的倾巢而出,男女老幼跟着哈桑迈开第一步,载歌载舞,恐怖万分地向边界慢 慢地逼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在我们这边看着电视的人的心上。
〃跳,跳,跳死你们这些王八蛋!〃我对着电视那边跳着舞拍着掌的男女,恨得叫骂起 来。
〃打!〃沙漠军团的每一个好汉都疯了似的往边界开去。边界与阿雍镇,只有四十公里 的距离。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无减。
十月二十日,报上的箭头又指近了地图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突然用扩音器在街头巷尾,呼叫着西班牙妇女儿童紧急疏散 。民心,突然如决堤的河水般崩溃了。
〃快走!三毛,快,要来不及了。〃镇上的朋友,丢了家具,匆匆忙忙地来跟我道别 ,往机场奔去。
〃三毛,快走,快走。〃每一个人见了我,都这样地催着,敲打着我的门,跳上车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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