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了封氏,她踏出舱中,登上甲板眺望,只见京都那一片似锦繁华,现如今已经在清晨薄雾朦胧中若隐若现,回想这两个月来、甚至这十多年来的生活,顿觉恍若隔世,不免稍稍有些出神,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这一会子功夫,船已经行出去了好远,天光尚早,四周围的水面逐渐开阔,人烟也渐渐稀少了起来,倒显得那不久前的繁华当真如同是黄粱一梦一般了,莫名虚假的让人有些浑身发冷。
她方在那里微微颤抖时,却忽然感觉身旁伸过来一双温热的手将一件披风给她披上,不禁微微一愣,转过头去,却见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封氏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一面将那件披风的带子小心地系好,一面关切地问她:“怎地一个人站在这儿?可冷不冷?”
她摇了摇头,乖乖地等着封氏照料,心中顿生一片温暖,到底还是由衷地笑了出来,一面却已反手挽了封氏的手笑道:“妈只记挂着我,自己倒是穿这么少就出来了,仔细风大,着了凉。”她恐舱外风大真把封氏吹病了,方欲扶着她重新进船舱中休息,还没迈开步子,却忽然听得船头那端传来苍凉的歌声,仔细听去,居然又是那首“好了歌”。
然后,她便得以目视着封氏顷刻间泪流满面,跟着便如同中了魔一般跌跌撞撞地往船头跑去,她想跟着过去,偏偏不知怎地却又一步都迈不动,刚刚暖过来的手又开始发冷,一旁的媚桃急坏了,脑子都开始发懵,不知道是管封氏还是管她,末了邱凌总算撑着挤出来一句:“去看着夫人要紧,我不打紧的。”
媚桃这才迟疑着去追封氏,邱凌缓了一会儿才过了劲儿,也匆忙跟过去时,却见船头那儿迎面过来一叶扁舟,有一老年道士撑舟而过,兴高采烈地唱着“好了歌”,两船相对而行,渐渐地近了,待到看清楚那人的面貌时,邱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原来这人,却正是甄士隐。
她兀自在那里呆立,一旁的封氏却如同疯了往甲板旁边扑去,媚桃眼疾手快,扑过去一把将她拉住,才不至于出什么危险。然而封氏仍然如同忽然癫狂了一般拼命挣动,只听得她口中不住声地唤他“老爷”,然那人终于不为所动,那诡异苍凉的调子就一直没有停过,两船擦身而过时,那歌声戛然而止,他缓缓侧过身来,嘴唇翕动,似乎对封氏说了句什么话,因了逆风,邱凌竟似什么都没有听见,却眼睁睁直见到封氏如遭雷击一般瘫倒在地。
邱凌忙挣上前去和媚桃一起扶住封氏,再转身时,却见他已然翩然而去,不由得暗自叹息,这人,到底还是留不住的,只不过,看着封氏虽然似乎深受打击,几近崩溃,但仔细看的话,她眼中的神光却未散,想来也不至于刺激过深导致疯癫,那么,这样也不错,以后,慢慢总会好的,她终究会放下这个放下了她的男人,好好地过完后半生。
同媚桃一起安顿好了封氏,舱外的雾气已经开始慢慢散去,她叮嘱媚桃好好照顾封氏,别再让她操劳,便小心地跨出船舱想略透一口气,刚转上甲板,却见一名本不该出现在那儿的船工正背对着她站立,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奇异的预感,片刻之后,果见那人慢慢地回过身,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果然,便是余瑜。
因他未开口,她便也静静站立不说话,未几,他终究还是不敌她的耐力,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出口的却是一句奇怪的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邱凌略想了想,方才缓缓回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来人显然没有想到她竟真得如此应答,不免有些怔忪,而邱凌也是直到此刻才知道,有的时候,掉书袋有掉书袋的好处,比如,有些不好说出口的话,都可以借着这些前人的警句带着暗喻说出来。这两句用在此处,当真是最恰当不过。
想是知道了她的意思,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有些撑不住,重新开口,说话已经直白的多了,只听得他缓缓地问道:“为什么我不行?”
邱凌微笑,定定地回道:“不是你不行,是我不行。”言毕,无视他有些苍白的脸,缓缓转身:“有劳余大人远送,英莲代家母在这里谢过了,然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不如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他的脸,复又施了一礼:“请大人多保重。”
等到她进了船舱良久,都没有听见舱外有什么响动,她担心着封氏的状况,便也没有再对此人此事多加关注,直到午膳、晚膳都用完了,已经入夜之后,才听见舱外一声低低的“你也多保重”,跟着外弦传来一阵水响,伴着橹声渐渐远去。她这才知道,他这一回终于是走了,顿时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渐渐涌上了心头,大约,他们终究也还是缘尽于此,从此终归陌路了罢,这样,也好。
然无论她们的心情如何,身体怎样,返程的路程依然不紧不慢,如同算过一般精确地循序进行,封氏一病不起,邱凌和媚桃衣不解带地悉心服侍,不敢稍离左右,功夫不负有心人,封氏终究在路程过了一半的时候慢慢好转,等到行了一个多月的水路,到了姑苏的时候,她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
到得甄家旧宅,早有众家人来接,邱凌小心服侍,直到又过了两月有余,快入秋的光景了,封氏终于完全恢复到了甚至已经开始重新为她张罗婚事的时候,她才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她,那日甄士隐说了什么?现下心中觉得如何了?
她有些犹犹豫豫地问出来,方一问出口便有些后悔,却不想听得她如此发问,封氏惨白的脸上却渐渐扯出一个笑容来,缓缓地道:“这么些年来,我不过求得一个明白,现下总算是明白了,这样便好。”
直到最后封氏也没有说那日甄士隐同她说了什么,但邱凌却仿佛渐渐有些明白了她的心思,总之,很多事儿,放下便好,比如,她本来以为,在那一条返乡的船上,会有两个人来同她话别,结果,却只来了一个,还是她以为很可能不会来的那一个。可见世事不过如同白云苍狗,认真就输了。
日子有功,封氏终于接受了甄士隐从此不会再回家来的事实,慢慢地恢复成了最开始的温婉端庄,只是,她那热衷为邱凌物色夫婿的兴致也卷土重来了,并且还有愈演愈烈的形势。看看地已近深秋,一晃眼就要过年了,等过了年邱凌就十九了,在这时代,已是逼近了适婚女儿的年龄底限了,邱凌终归不忍封氏难过,不好说出不想嫁人的话,而且,在这世界,她长久以来都是一个人,以后的日子,终究还是不想一个人孤独地度过。
既然如此,索性不如就听从封氏的安排吧,听说那一年给她说亲说了一半儿的前街的朴实敦厚的钱家少爷春天上已经娶了亲了,直把封氏悔得肠子都青了,颇有些错失良机的意思。等她去外头转悠了一圈儿,预备消消火气儿再继续时,过了两个时辰,却又喜滋滋地回来了,说那一回拉线的媒婆李妈悄悄地给她说了,这钱家少爷有个新近来投奔他家的表弟十分不错,虽然没有什么家底,但是,人家人长得标致,还接受入赘。
接受入赘啊,这对她们孤儿寡母来说,是多么美好的事儿,据当时在场的目击证人媚桃所言,封氏先还矜持着要看看画像什么的,听了这话,只差没当场答应,幸而最后独生女儿的终身幸福还是压倒了她想当丈母娘的强烈冲动,便还是循例看了画像,又让李妈安排着见了人,最后方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回来跟邱凌说,不用再想了,就定了那钱家的表公子了,人才模样,都是良配,最重要的是,人家愿意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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