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卜由来出圣书,个中精奥少人知。
祈攘药饵皆无益,说破真方病即除。
却说杜伏威和薛举一床睡着,两个暗暗地冷笑。直到天明,薛举醒来,对杜伏威道:“那鸟娘养的,不知夜来心事何如?”杜伏威应道:“这会儿正当紧要处,铁汉子也要化做汁哩!须待临期,方可解救。”两个在床里说笑,不提防隔墙有耳。张家一个丫环,名唤嫩红,托茶出厅上与太公吃,打从杜伏威窗外经过,听见他两个在床上这般说笑,却思量道:“若如此说,这两个小官必然知先生病的来历。”递茶与太公吃毕,嫩红对太公说:“我适才托茶打从杜、薛二小官商前过,听得薛小官口里这般问,杜小官这般回答。若要先生病症好,除非问他两个,便知端的。”太公惊道:“原来如此。小小年纪,只恐是说耍,你去叫他两个出来,待我问他。”嫩红走近房前叫:“两位小官,太公相唤问一句话。”两个应道:“来也,来也。”即爬起穿衣。薛举道:“叫我二人说什么?莫不是走了马脚?”杜伏威道:“不妨,有谁人知道?若问时,只推不知便了。”同出厅来,对太公唱喏。太公笑道:“先生这样病重,你两个可也睡得安稳?怎地救得他,方是师生之情。”薛举道:“好笑!我年幼小,但晓得读书,那里会医病?”杜伏威笑道:“太公真是年纪高大,有些颠倒。昨晚那几个有名的医士,却也胡猜乱猜,医不好病,反来问我小厮们怎生救得他,这唤做活捣鬼。”太公心里暗想道:“若说破了,这两个猢狲决然一口赖住,不如且哄他一哄。”当下笑道:“既是你们不能救先生,只索罢了,为何反冲撞我老人家?快进里面吃早膳。”两个板着脸走入去了。
不多时,太公着家憧单叫杜伏威出来。杜伏威问道:“太公又唤我何事?”太公道:“先生在房里睡着叫苦,你进去问一问安,才成个学生的道理。”杜伏威道:“太公说得是。”即到先生卧房中去了。太公走入轩子内来,见薛举靠着桌儿吃粥。太公埋怨道:“你这小厮忒也狠毒!自古道:天地君亲师。先生如父母一般,怎地下得毒手,将他害却性命?”薛举睁眼道:“太公好没来由!先生自染病,干我鸟事?”太公道:“这小厮还要嘴硬!适才问杜伏威,他说都是你弄那法儿去害先生,又说还有甚法儿可解,他已一一招认,你还厮赖?”薛举大怒道:“这小猢狲!你自怪先生责打,去城外寻什么鬼头塞肠草做弄先生,反推在我身上。”太公道:“他说有药可解,你快说出,不干你事。”薛举道:“什么药解!将粪清汁吃下去,便好了。”太公也不说破,忙令家憧去买了粪清,烫热了,与先生吃下去。顷刻间腹内骨碌骨碌的响了几阵,要净手。太公叫另拿个净桶与先生,一连解了两三次,疼止肿消,果然一时平复。睡一觉,吃些粥汤,便下得床来,坐在房里将息。只听见门外人声喧闹,有人厮打。先生走出门看时,却是薛举和杜伏威揪发狠打。先生喝住了道:“我病体略得宽爽,你两个又在这里厮闹恼我,成甚规矩!”薛举、杜伏威见先生骂,俱各放手,气忿忿两下立着,俱不做声。张太公拄着拐杖,跑出来道:“先生不要发恼,你的性命,全亏他两个相救。”先生惊问其故,太公将鬼头塞肠草、粪清解毒缘故说了:“两个互相埋怨泄漏了机关,因此厮打。”先生怒道:“不争这两个小厮如此无礼反来捉弄师长!”太公道:“看老朽薄面,不要计较他罢。”先生踌躇一会,叹口气道:“令孙学问日长,须请经儒教授,以成大器。学生才疏学浅,恐误令孙大事,即此告辞。况薛、杜二子,今虽粗卤顽劣,察他气宇不凡,他日必成伟器。学生明早拜别太公便行。”太公再三款留,先生坚执要去。太公无奈,次早赠送修仪礼物,待了酒席,告别而去。
太公见先生已去,令家撞送薛、杜二生回庄。林澹然见了,问二子何故回来,家憧将弄先生的事端,告诉一遍,故此先生不乐,辞馆而去。林澹然大怒道:“两个畜生恁地不知抬举,不用心攻书写字,反去干那蛊毒魇魅的事,甚为可恶!”拿竹片要打,苗知硕等劝住,骂了一番,打发家僮回城。至九月初旬,张太公另请一位西宾,又着家憧来庄里见林澹然,接杜、薛二生读书。林澹然唤两个同到方丈中道:“目今难得张太公另请一位先生来,呼唤你二人赴馆,你两个收拾快去,若再如前做出事来,重责不恕!”杜伏威摇手道:“不去,不去。当今离乱之时,读那两行死书,济得甚事!不如习学些武艺,图一个高官显职,有何不可?不去读那死书了。”薛举道:“我也不去,只随着老爷学武艺罢。”林澹然心里暗想:“这二人分明是武将规模,何苦逼他读书,且由他罢。”便道:“你两个不去读书,小小年纪,却学甚武艺?不去也罢,但不许在外面生事,早晚要担柴汲水,勤谨做工。若有不到处,一体罪责休恨。”薛举、杜伏威齐道:“情愿跟随做工,不去赴馆了。”林澹然写帖辞谢,发付家憧回城去了。
时序易迁,转眼间又是隆冬天气。时值十二月十九庚申日,正合通书腊底庆申,一切修造、迁葬、祭祀、求神、俱吉。张太公家里新塑一尊值年太岁灵华帝君,延接一班平日诵经念佛的老道友到家念佛。先一日,着苍头具柬到庄里接林澹然、杜悦等同临佛会。林澹然甚喜,次早同杜悦、苗知硕、胡性定、沈性成入城里来,留薛举、杜伏威和道人、行童等看庄。薛举和一班小厮们自去闲耍,道人、行童等无事,到日午吃些冷饭,闭上庄门,各自放倒头寻睡去了。这杜伙成独自一个在禅堂内弄棍舞枪。耍了一回,走入方丈里开食厨,寻点心果子吃,不见一些。心里想道:“昨日厨内有若干果子食物,今日为何一空?毕竟是老爷藏过了。”径奔到林澹然卧房里来,只见房门紧锁,无匙可开。当下生个计较,撬开红漆禅窗,从窗槛上爬进去,寻着食箩,取出几个炊饼来吃,又藏些果于在袖里。正要抽身跳出,忽见经桌上堆着几部经卷,杜伏威逐本拿起来看过,翻到书底,寻出一卷书来,甚是齐整,比诸书不同:绿闪锦的书面儿,白绒线装钉,正面签头上写着“天枢秘箓”四个楷字。揭开看时,雪白绵纸上楷书大字,是林澹然亲笔誊写的目录,上写着“遣神召将卷之一”。杜伏威逐张揭开细看,却是些法术符咒变化的神书。心下大喜,将书藏在柏中,复翻身爬出窗外,将窗扇依旧闭上,一溜风走到方丈里坐定,悄悄开书,默诵那词咒。
至晚不见林澹然回来,薛举和道人、行重,俱己睡了。杜伏威虽然睡在床上,一心想着“天枢秘箓”,眼也不合。想了一回,暗把读过的词咒,又背一背看,恰也一字不忘。心下算计道:“趁今夜老爷等不在庄,道人等又都熟睡,不如乘着星光月色,请一请神将,试看他来否?”忙起来披了衣服,悄悄走出房外,拽步入后边花园里,依书图谱,按着罡步,捻着诀,口中念动真言神咒。可煞作怪,霎时间只见狂风骤起,吹得毛发皆竖。风过处,忽然现出一尊神将,生得身长丈余,头大如轮,三眼突出,两鬓蓬松,赤脸红须,獠牙似锯,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锁子连环甲,脚登黑皮靴,手执镔铁锏。高声问道:“吾师宣召,有何法旨?”杜伏威见了,唬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这花园里一时无躲处,跌转身,拼命奔入墙侧东厕里藏避。又听见那神将大喝道:“既召吾神,为何不出来相见!果有甚的差使?”杜伏威寒簌簌地抖,不敢做声。那神将见没人回答,又喝道:“法师既无差使,召我何为?快快遣发我去也!”杜伏威心里想道:“我只读得召将的神咒,不曾见甚遣将的法儿,怎么打发得他去?只躲在东厕里不做声便了。”那神将见无人答应,在花园内四围寻觅,行至东厕边,觉有生人气,发怒提锏打将进来。奈东厕是秽污之处,要上天庭,不敢入去,只将铁锏东敲西击,呼呼喝喝,直到五更,四下里鸡鸣了,那神将只得飘然而去。这杜伏威在茅厕上蹲了一夜,惊得骨软身麻,不能动弹。捱到天晓,精神困倦,不觉就睡着在东厕板上。
却说林澹然、杜悦等,在张太公家内做一昼夜道场,至天明吃了早饭,辞别太公回庄。薛举同道人等都出庄来迎接,只不见杜伏威。林澹然问:“杜伏威何处去了?”薛举道:“昨晚和我上床同睡,天明起来,不见了他,不知那里去了。”道人、行童一齐道:“果然昨晚闭门,一同歇息,今早不知去向。”林澹然笑道:“这小子又不知何处顽耍。”着道人、行童,庄前庄后、小房侧屋处遍寻觅,并不见影。一个行童寻到后园内假山边,花树丛中,到处寻过,亦不见踪迹。打从西首穿径而过,只听得东厕里鼾声如虎。行童探头张望,却正是杜伏威睡在那里,慌忙叫醒道:“小官人为何在这香筒里打睡?住持老爷和你公公回来寻你哩,快去,快去!”杜伏威怒道:“我正睡得熟,你这狗才大胆,来搅醒我的睡头。”行童道:“这是什么所在,还要贪睡?遍处寻你不见,却反嗔骂人,且去见老爷,不要拖累我。”杜伏威道:“见老爷却待怎的!”同行童进禅堂里来。
林澹然问道:“俺不在庄,你夜间却往何处顽耍?”行童掩着口笑道:“小官睡在后园东厕里打鼾,适才还嗔我叫醒了,口里兀自咕咕哝哝地骂。”杜悦恼道:“这野畜生奇怪得紧,真好不知香臭,为何在这茅厕里睡?”林澹然道:“你因甚好床好席不睡,反去投坑厕当作安乐堂?”杜伏威瞪着眼不做声。林澹然见他如此,思量了半晌,猛然省着:昨日卧房窗子不曾上得插箭,书籍不曾收拾得好,莫非窃见天书,在后园胡乱干什么勾当出来?喝令杜伏威跪在佛厨前,急抽身到卧房,开了锁进内,看窗子时,又是关的。但见桌子上书卷,已是翻得乱乱的。慌忙开书厨寻三册天书,只有中下两册,不见了“天枢秘箓”,桌上细细检寻,也不见有,谅来是杜伏威偷了。就问道人:“昨日夜间曾听见甚的响动么?”道人都道:“没有甚的响动,但是睡梦中,听得远远有呼喝之声,不知何处?”林澹然道:“不必说了,是这小泼皮干出事来也。”即唤杜伏威:“快拿天书还我!”杜伏威不敢隐匿,袖中取出来,双手递上。林澹然接了笑道:“你昨夜请何神道?可直说来免打。”杜伏威道:“昨日我看见这书上面,第一卷就是召请天神天将。我日间暗暗将词咒记了,乘老爷不在,黑夜园中试耍。才念得几句咒语,不知怎的这般灵验,一尊神道就来了,生得厉害怕人。我慌了,只得躲避东厕里,被那尊神道大呼大喝,东敲西击,寻人厮打,直到天晓方去。因吃了惊,故此一时睡去,乞老爷饶恕则个。”林澹然道:“还是你造化!若不往茅厕里躲避,这一铁锏打做肉泥。罢罢罢。也是前定之数,这本书就传与你,朝夕用心攻习,不可漏泄天机,异日求取功名,皆在此书之上。”杜伏威接了天书,公孙二人拜谢。以后逐日杜伏威求澹然指点传授,一步也不出门,昼夜习演天书、兵法变化之术。有余工夫,在后园里同薛举习学十八般武艺,杜伏威使一杆长枪,薛举使一枝方天画戟。数年间,两个武艺都已精熟。
杜伏威又早十六岁了,薛举年登十五。一日林澹然在禅堂里闲坐,正值早秋天气,金风初动,天色微凉。杜伏威、薛举二人闲立在檐下,林澹然唤二人近前道:“我向来教你们的武艺,未知二人谁勇谁怯。趁此清秋天气,你两个比较手段高下若何,以决前程。”杜伏威、薛举二人听了,心下欢喜,提着枪戟,敢勇争先。林澹然喝教:“住手。不是这样争斗,轮枪动戟,恐有伤损。”令道人取两株直细竹竿,竿梢上紧紧扎了旧布,上都蘸了湿石灰。二人各穿一件青布道袍,仅拿竹竿在手。澹然分忖道:“各要用心,道袍上如着灰点多者,即为输论。”两个笑嘻嘻地挺着竹竿,丢一个架子,分开脚步,各逞手段,一来一往,在园中斗了###十个回合。林澹然喝令暂歇。两个斗到深处,那里肯住?两条竹竿,就如龙蛇飞舞。二人复斗四十余合,林澹然又喝教住手。两个收了枪法,林澹然唤近前看,杜伏威肩膊上着了两点,左腿上着了一点,薛举只右臂上着一点。林澹然笑道:“若论狡猾,薛举不如杜伏威;武艺精熟,杜伏威不如薛举。两个还要用心习学,不可懈怠。”杜伏威、薛举一同谢了。自此二人更加精进,每日操练武艺。又是月余,正当八月初旬,但见:
凉飚荐爽,井梧一叶飘零;溽暑退收,征雁数行嘹呖。闺中少妇忆
征夫,砧声韵急;边塞戍军悲苦役,画角凄清。甫睹流萤穿户牖,又闻蟋
蟀叫阶除。
杜伏威、薛举一日在庄外闲耍,听得人传说铁佛庵后庭桂花盛开。二人禀知林澹然,要去一看就回。澹然应允,二人欢喜无限,往铁佛庵来。进入后园,果然桂花开得十分茂盛,香闻数里。这花园有百余亩宽阔,傍墙左右,俱种桂花,约一二千株,深浅黄白相间,尽皆开放。园中游赏之人如蚁,俱席地而坐于桂花树下,酣歌畅饮,热闹得紧。昔贤僧仲殊有词为证:
花则一名,种分二色,嫩红妖白娇黄,正清秋佳景,雨霁风凉。郊墟
十里飘兰麝,潇洒处旖旎非常。自然风韵开时,不许蝶乱蜂狂。把
酒独揖蟾光,问花神何属,离兑中央。引骚人乘兴,广赋诗章。几多才
子争攀折,嫦娥道三种清香:状元红是,黄为榜眼,白探花郎。
二人看玩半晌,徐步出庵,行至村口酒店中坐下,小酌数杯。店家搬过酒肴,两个正饮酒间,只听得店后人声喧闹,侧耳再听,却像一个少妇声音,闻得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猎狗,馕饭的歪货!阎罗天子偏没眼睛,不勾你这老怪物去,我好恨也!”又听得一个老妇人呜呜咽咽的哭。那妇人恨恨地骂不绝口,又一男子劝道:“我的娘,不要恁的淘气了,骂这老死坯打什么紧?反恼坏了你自家的身子,耐烦些罢了。”那妇人又发狠骂道:“冷枪戳心的忘八,长刀剁脑的乌龟,热油灌顶的杀才,要你劝我怎的!你的两只鸟眼又不瞎,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睡在桌上,教那老猪狗看守着,为何不用心任他跌下地来,跌了一个青疙瘩。我的肉呀,好疼也!若平安无事,只索罢休;我这块肉若有半点儿差池,剥你这老猪狗的皮!”一面骂着,一面将碗儿盏儿家伙,打得乒乓乒乓地响。这男子陪着冷笑道:“我的娘,好意劝你,岂知反恼着你。是我劝的不是,该打,该打!”那妇人千乌龟、万老狗骂个不休。
杜伏威听了,心中甚觉厌恶,见店里一个老妪在窗前绩线,问其缘故。老妪低低道:“二位官人请酒,待老身从容告诉。敝村中共有五七百人家,都倚傍着这相闹的富户过活。”薛举道:“这厮是什么人?如何有此力量,养活得满村百姓?”老妪道:“这富户姓羊名委,号做畏斋。祖父贩卖私盐,做成偌大家业,田园广有,屋宇尽多。本村民户,若非种田赁屋,即是借本经营,个个与他有首尾,资着他的,因此受他管辖。”杜伏威道:“适才被骂哭的,与那骂人的女人,却是兀谁?”老妪蹙着眉头叹道:“可怜,可怜!那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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