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峁山长满林木的主峰妙极峰,峰顶其实并非是尖的,而是一方阔大的平坝,这令公孙龟年总想到自己家乡的名字平顶山。
老宣头家的这个小小窑院共有两孔窑洞。现在老宣头和小女儿宣素青及孙子宣百顺住一孔。另一孔就是公孙龟年住的这孔。这孔原是宣素青和她的倒插门女婿李谈天的住处。这李谈天,十年前公孙龟年在河阴县搞那次学校危房倒塌事件调查时,就悉其大名。原是河阴城关一位贫穷青年农民,倒插门与老宣头双胞胎女儿中的小女儿宣素青结婚后,先是搞开石料、烧石灰,在县城开烟酒零售铺,外岀打工跟一个浙江人给人安装塑料门窗,后又拉起队伍当建筑包工头,最后又成立起自己的谈天建筑公司,成了河阴县首屈一指的农民企业家。但在那次震惊全国的河阴县小学危房倒塌事件中,作为主要当事人被追求刑事责任,判了死刑。
仿佛是天意,这老宣头小女儿宣素青男人出事后,据说,大女儿宣素兰自己也好像犯了什么事,被男人抛弃,随后就疯了。
龟峁庄人似乎谁都不愿意说老宣头的家事。
公孙龟年自己的家庭生活从来不如意,因而也从来不打探别人的家事。何况他也是个平常不多言语的人,进驻龟峁庄九天,就有八天时间在山上植树,他竟然没有和自己房东的这个怪老头好好坐在一起,说说话。只是进来岀去打打照面时,说过几句客套话。就是和发生了那次错抱事件的老头小女儿宣素青,他也没有说过几句话的。倒是与老头小孙子小顺子接触最多,可这小猴娃却也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进得窑来,公孙龟年就感到脚下踩住一堆东西。他马上意识到,今天有邮递员来过村里了,或者是有人进城从城里稍回来邮件了。
行政村龟峁庄属河阴县老城乡管辖,此老城村虽是河阴古县治所在地,却是一个偏僻之地,离现在的县城也尚有六十多里,而龟峁庄又离老城村十多里,由一条称一线天的峡谷相连。远且不说,加之山高路险,至今不通电,不通电话,不通汽车,邮路也不畅通。山寨人本来邮件就少,邮递员十天半月凡才来一次,那还得是在邮件积存比较多的时候。平常一两个月也不来一次。一般都是或城里有人下来或村里有人进城,顺便捎来的。
自从省委扶贫工作队进村以后,邮件也一下子多了起来。邮递员来的次数也比过去勤了许多,但仍是隔三差五的。倒是因为住下了工作队,县里乡里的人来来往往多了起来,于是顺便捎带邮件也多起来,因而邮件的寄收也就及时了许多。工作队里数公孙龟年邮件最多。自打公孙龟年住进老宣头这孔窑洞后,小顺子就成了他的专职投递员了。一有来件,小家伙就从龙王庙前的供销店拿来,给他往门缝里塞进来,丝毫没有差错过。
也许是小村邮路这种状况之缘故,再加之目前的处境,自工作队进村后,公孙龟年想念原为乡邮员的妻子杜花团的时候,就多了起来。
退休的妻子茹花团,原来工作在平顶山一个乡邮所。
那乡邮所,其实只有茹花团一个工作人员。但是,也就是这个只有先为大嫂后为妻子一个工作人员的小小乡邮所,造就了他公孙龟年的大诗人名声,那里曾是军旅诗人公孙龟年投稿的神秘中转站。
现在,妻子茹花团早已不再干她的乡邮工作,前几年她就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回村专务那几亩大哥死后留下来的责任田……
公孙龟年顾不得先把邮件捡起来,而是先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挂在墙上的马灯点着。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阿诗玛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着,这才开始弯腰捡拾邮件并一件件放到炕上。那是厚厚的一堆,有编辑部寄来的最新一期刊物,有全国各地文学界朋友们寄来的书籍,有大大小小不同信封的从全国各地寄来的四十多封信件。公孙龟年知道在那些信件中,最多的是向他反映来信者个人遭遇、地方或单位不正风的。他在编辑部时,这种信件有时一个月能收到一麻袋。另外,还有一封电报。
公孙龟年捡岀那封电报和信件中的其中三封信,另外放在一边。
公孙龟年先把那封电报拆开,电报是以刊社党组名义打来的,特急级。公孙龟年马上想到,看来今天龟峁庄所有邮件,说不定都是沾了这封特急电报的光,恐怕是由邮局着专人送来的。
公孙龟年拿了电报在马灯下看,电文带有明显的命令口吻:
河阴县老城乡龟峁庄省委扶贫工作队公孙龟年请于五日内寄来书面文字越详细越好上级急等要
公孙龟年反复看了电报,放在土炕上,又从另外放到一边的三封中捡岀其中一封。他认出这封信是他的副手,《场》杂志社党组副书记、副总编辑兼社长杨大康寄来的。拆开,信笺用得是那种非常柔软的高级雪浪花信笺,红色竖格,漂亮潇洒的行书,写满了整整三张。
龟年兄:
近况如何?甚念。不知是否工作很累,请注意保重身体为要。社里情况尚好,不必挂念。答辨文,编委会研究后拟缓呈。现在凤声鹤唳,传言很多,你如听到什么,休介意。现在的事情就这样,机会主义到处都有。生活方面还需要些什么,请及时信告为盼,我随即让人送去。切记切记。
大康顿首
某年某月某日于省城。
看来杨大康寄信在先,打电报在后。电报上所谓“书面文字”和杨大康信中所谓“答辨文”,都是指他公孙龟年的检讨书。
公孙龟年反复看了几遍杨大康信中那句“机会主义到处都有”,冷笑一声,才把那信扔到炕上。后来足足有十几分钟,靠着炕沿,一动不动地抽烟,怔怔瞅着挂在土墙上那盏被油烟熏黑了玻璃罩的马灯出神。
另外的两封信,一封公孙龟年不想看,一封还是想必须看的。
不想看的那封,是杨大康妻子、《场》杂志社美编室主任叶秀子写来的,这个令他几乎改变生活规迹,现在想起来都令他不能自持的美丽女人,信封上那娟秀的字和她本人一样,总透射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美丽、温婉与体贴,但也有一种令公孙龟年想不清道不明的寒气,似乎蕴在其中。从来到龟峁庄第一天起,他就决计不再拆读她的信,他知道她会一直来信的,此前他已经收到她三封信,几乎两三天就是一封。但他决计不再与她对话。但每当如此想时,公孙龟年发现自己总一种激动,或者说总有一种冲动产生,总在心中呼唤着这个名叫叶秀子的女人……可最后,又总是理智占了上风。
另一封他想看的信却字迹潦草。这是一个比叶秀子更令他心魂激荡的女人寄来的,这是一个他至今都没有谋过面的女人,她给他写信已经有些年头了。她叫玄鸟。他知道,这肯定不是她的真名字而是化名。她从来没有把她的具体地址告诉过他。信封上虽然总写“内详”二字,其实哪一次都不详。但多少年来,公孙龟年就从邮戳上知道,她人就在这个河阴县。
这个自称玄鸟的女人与公孙龟年通的第一封信,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天眼》岀版并被改编为同名电影,电影开始受到社会责难停映,随后又受到中央领导夸奖重新公开放映之后。那第一封信就令公孙龟年大惊失色。她的信涉及到他公孙龟年的最高机密。
玄鸟在信中说,她“多少年前当姑娘时,就爱上了素不相识犹如影子般”的他。如果仅仅是说,她爱他,公孙龟年还不会那样感动而又吃惊,随着名气越来越大,职位越来越高,他收到过女人的这类求爱信,不知有过多少。可这位叫玄鸟的女人,每封信不仅说“多少年前”就爱上他,而且每封信里都有一句“我爱你,千夫”。那就是说,她曾读过他的《天问》啊!问题还不仅仅如此,信中她还说“你现在叫驮夫,你肯定曾经叫过千夫和纤夫”。哦,天啊,她这样说,毋宁是告诉公孙龟年,她玄鸟是一个最了解他底细的人,不仅是读过他的长诗《天问》,而且还是读过他的长诗《老人家,请住手》!玄鸟的这些信,曾令公孙龟年在从部队转业地方工作后,有过一阵子名副其实的“惊弓之鸟”日子,比他初转业时那种疑神疑鬼的日子,还紧张过一阵子。好在这位玄鸟,越往后来信的内容也就无关紧要了,除说一些前言不达后语莫名其妙的话外,就再也不说爱不爱之类的话了,而且信也越来越少,开始每月还能收到一两封,后来两个月也收不到一封,最近二年,大概半年时间方能收一封,并且字迹也越来越瞭草。
原来,公孙龟年还有心想搞清楚此玄鸟究竟是什么人,可是,随着职务提高、工作负担日益沉重,除尚不知玄鸟其人时的当年,调查河阴事件来过两次河阴外,以后虽然想再来,却再也没有抽暇来过。因而随着玄鸟的来信渐疏,这事也就日益在心头淡薄了起来,最后干脆不做如是想了。直到这次停职检查以后,这桩心事,才又重新在心头浮了起来。
公孙龟年是在省委通知省直各单位,申报下乡扶贫人员名单时,主动要求下乡扶贫的,并且明确要求参加派往河阴县的工作队的。那时他尚未停职检查,但已预感到肯定要停职检查。要求到河阴下乡的原因之一,就是希望在三年扶贫下乡期间,能设法见到这个神秘女人。另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十年前,他先后两次到河阴县搞过调查,都是为当年那桩震惊全国的小学校危房倒塌事件,第一次是由他带着刊社调查组来的,第二次是参加中央调查团来的。后一次调查,现在的扶贫工作队队长白东明也参加了,那时,公孙龟年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白东明也还只是省纪检委一名普通干部。两次河阴调查,令公孙龟年对河阴这方土地,产生岀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说这种感情是纯感性的或者是纯理性的,都不准确。他总觉得,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河阴县,实在是一方带有某种神秘色彩的土地,令他总也想不透,想不透而又常常忍不住想去做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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